转自:贵州日报
■予兮
晚饭的时候,男友说,什么时候空了,带我去看看你爸吧。我嘴上应着,心里却没有做好准备。
事实上,“父亲”这个称呼于我已很遥远。不知是因为他离世过早,当时的我年幼无知,还是因为漫长的岁月冲淡了许多记忆,父亲走的这十八年来,从未入梦。我曾和母亲倾诉此事,她说,一定是父亲体谅我太小,不忍让我背负沉重的亲情,所以不敢来我梦里。
也许是吧。从我十四岁起,每年清明,母亲会买一束白色的菊花,和我一起送到父亲墓前。她是极懂他的。印象中,父亲很在意形象,有些洁癖。一件白衬衫,一条休闲西裤,一双黑色的皮鞋擦得锃亮——这是他的出行标配。每天出门前,他总会在穿衣镜前捯饬很久,必得等头发抹了摩丝,脸上不见胡渣,全身上下的衣物没有一丝褶皱,才骑上摩托车出去。那时候,母亲常打趣他,面子比里子重要。我想,这样爱干净的父亲,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一定喜欢这束纯白无瑕的菊花。
也只有这时,我相信母亲心里还有那个身穿白衬衫、脚蹬黑皮鞋的青年。在父亲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母亲从未当我面提起他,别人问起父亲的事,她总是不慌不忙地回答,扫墓时也表现得十分冷静,只顾着给泣不成声的我递纸巾。这让我一度以为,她已将父亲淡忘了。直到有一次,我在老家的顶楼找一张老照片,无意中看到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打开一看,是母亲大气端庄的行书,日记里写的是她对父亲满满的思念。虽然纸页有些泛黄,本子封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灰,但不难看出,有些字迹因落笔时浸染了泪渍,向四周肆意地化开,宛如一朵朵墨色的花开在纸上,成了世间最动人的书签。那时我以为,清明于我们母女的意义,是无尽的悼念和哀恸。
父亲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如今,时光飞逝,我终于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长成了大人。去年清明,我和母亲依照惯例为父亲扫墓。那是一个阴天,刚下完一阵绵绵细雨,山上的树愈发青翠,空气中的水雾满是草木的清香。母亲整理完墓前的杂草后,很罕见地絮絮叨叨同父亲说了好多话。她说女儿有出息了,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还写了一本书,离她自己的梦想又近了一步。而后又说,只是她年龄不小了,工作的三年来,陆陆续续也认识了不少男孩子,可惜都没有走到一起。最近认识的男孩,我觉得不错,你也替她把把关,如果觉得可以,就让她早些成家吧。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眼眶里再一次盈满泪水。她拍拍我的肩说,和你爸聊聊吧。因为止不住抽泣,我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脑袋里的思绪也杂乱无章,我想父亲即便站在面前,也一定听不懂我的话。然而,也许万物确有灵性,我每每费尽力气说完一句,山上远处树林里不知名的鸟儿便应和着“咕咕”一声。起初我以为是巧合,可一连说了十多句话,无一例外得到了回应,等我说完,“咕咕”的鸟叫声也无影无踪了。
由是我相信,父亲其实从未远去。他也许是林间的一声声鸟鸣,也许是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又或是秋季头顶掉落的火红枫叶,冬夜里一场盛大而落寞的雪。世间万物,林林总总,都以沉默又深情的方式,向我传递着他的消息。每当我骄傲自满时,耳边常想起他的劝诫,叮嘱我“满招损,谦受益”的道理;每当我心灰意冷时,面前常浮现他盈盈的笑意,拿手摸摸我的头,说“小家伙,这点挫折算什么”;每当我怠惰懒散时,就会想起他曾自豪地向外人炫耀自己的女儿,于是又燃起斗志和希望……在我人生中每一个迷惘、彷徨的时刻,父亲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于是,我终于明白,清明从来不仅是一个节日、一种哀思,更是一种心境,清朗纯净,从容明澈。它让我身处灰暗仍能窥见光亮,琐事缠身依然淡定如常,它让我在这个纷纷扰扰的大千世界里,始终拥有独自面对生活的不竭信心与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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