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著

　　有一年在木垒的沙漠中，我跟随养长眉驼的叶赛尔，去沙漠中放牧长眉驼。那天的天气好，长眉驼在沙漠中吃草，我和叶赛尔坐在一根木头上抽莫合烟。我带来的“红河”烟已经抽完了，便抽叶赛尔的莫合烟。叶赛尔对我抽烟有意见，他觉得我“过一会儿便点一根”实在是太麻烦，从早到晚嘴就不闲着。而他早上抽一根莫合烟可以管到中午，中午抽一根莫合烟可以管到晚上。他让我抽莫合烟，我抽了一根，味道太烈，抽完后头晕。

　　闲着无事可干，我们俩便闲聊长眉驼的事情。聊着聊着，叶赛尔说到了长眉驼的死。我没想到，长眉驼居然有那么多的死亡之事。在叶赛尔的记忆里，那峰长眉驼一直很强壮，但是有一天说不行就不行了，趴在地上痛苦地望着人们，似乎乞求有谁能救它。大家猜想，它可能得什么病了。每年夏天外出放牧都无医无药，病了只能听天由命。但长眉驼现在已属于稀有动物，叶赛尔要想办法救活它。于是捎话、打电话，终于弄来药给它喂进了肚子里。第二天，它有了好转，眼睛里不再有那么多的痛苦。它想挣扎着往前爬一点，但没有成功。过了一夜它又不行了，人们发现它趴在地上不动，过去仔细一看，它已经死了。它可能是半夜死的，有蚂蚁从鼻孔中出出进进，让人看着骇然。

　　它趴在那里像一座倒了的山，它以往迈着稳健的步伐在沙漠中行走，临死前，想再往前爬一点都没能如愿。一峰高大的长眉驼倒下后，就这样让人看着伤心。

　　另一峰长眉驼从山坡上滚下摔死的情景，是叶赛尔见过的长眉驼最凄惨的一幕。那天，叶赛尔本不想让长眉驼到山坡上去吃草，但山坡比较平坦，它们吃着草不知不觉就走了上去。山坡的一端平坦，另一端必然陡峭，等它们意识到危险时，已经站在了陡坡边上，下面的陡坡上乱石密布，无任何动物跋涉过的足迹。叶赛尔着急地唤它们从来路返回，但它们已经慌了，一峰挤一峰，在陡坡边上乱成一团。

　　一峰长眉驼一蹄子踩空，庞大的身躯像皮球一样滚下山坡，陡坡上的石头一次次将它的身子碰得起起落落。可以看得出，它也想挣扎着站起，但它的身子太沉重，加之向下摔出的惯性太大，它已无力控制自己。最后，它“咣”的一声摔到坡底，被它连带下来的几块石头在一边亦摔出声响。它的嘴里和鼻子里都是血，眼睛无力地闭上了。

　　叶赛尔被那一幕吓坏了，他跑过去摇长眉驼的头，希望它能从地上爬起来。但它嘴一张，“噗”的一声吐出一团黑血后，就再也不动弹了。叶赛尔抱着它的头哽咽着说，你太大了，你太大了……你要是像一只羊一样多好。他在这个地方经历过一次牲畜被摔的事情，他的一只羊曾经也那样摔了下来，但它爬起疑惑地向四周望了望后，便又去草地上吃草。

　　不是所有死去的长眉驼都显得悲怆，有一峰长眉驼的死就很感人。几年前的一个冬天，一峰母驼下了两只小驼，它带它们出去寻找草吃。其实，漠中没有草，母驼只能从冻土中扯出几根草根，喂到小驼的嘴里。主人知道它们不会走远，便放心地让它们去了。

　　一天黄昏起了暴风雪，母驼和两只小驼迷路了，它们原以为向着家的方向在走，实际上却越走越远。半夜，母驼为了保护小驼，在一棵大树下卧下，将两只小驼护在腹间，然后任大雪一层又一层落下。那是一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风雪，天气冷到了零下四十多摄氏度，而地上的积雪也有一米多厚。

　　那一夜，风在恣肆，像是天地间有无数个恶魔在吼叫。母驼护着两只小驼，寒冷像刀子一样刺入它的皮肤，继而又刺入了它的体内。在那样的天气里，寒冷像乱窜的魔法师，对占领的生命的肉体施以冷冻的魔法。不久，那峰母驼变得僵硬了，似乎恶魔正在慢慢占据着它的身体。但它仍然一动不动，两只小驼已经熟睡，它用两条前腿和腹部为它们撑起温暖的卧床。

　　第二天中午，暴风雪才停了。人们在茫茫雪野中寻找它们，直到下午才找到那峰母驼和两只小驼。母驼已经死了，两只小驼围着它在哀号。风已经停了，两只小驼的哀号在雪野中飘荡。 （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