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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州布袋木偶戏——这项流传千年的“掌中戏”,凭借“十指弄乾坤”的绝技,将传统戏曲的唱念做打浓缩于方寸舞台之间。2006年,它以“木偶戏(漳州布袋木偶戏)”和“漳州木偶头雕刻”入列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成为全国罕见的跨类别非遗项目。这一古老的闽派文艺精品,历久而弥新,时至今日,仍以其神奇的魅力,活跃在中外舞台上,令海内外观众为之叫绝……
一双手,能为沉睡的木偶注入生命,能在方寸之间演绎百万雄兵,能让异国观众为之落泪。从千年前的庙会神戏到当代的国礼艺术,漳州布袋木偶戏,“小”而博大,“小”而永恒。
“哪吒来了!敖丙来了!”
最近几个周末,漳州木偶艺术表演馆内座无虚席。市布袋木偶传承保护中心最新编排的《哪吒闹海》精选片段在此上演。在艺术家指尖掌控之中,哪吒翻滚起舞,在龙宫激烈打斗,龙王张牙舞爪,瞪目吐火……观众席上,孩子和大人被深深吸引住了。
掌中绝技:赋予木偶灵魂
在闽南,布袋木偶戏有南派与北派之别。南派盛行于泉州晋江,北派盛行于漳州。漳州布袋木偶戏的木偶身形挺拔,注重动作戏,善用京剧程式做复杂武打,有“一口道尽千秋事,十指弄成百万兵”之誉。
1963年,中国第一部彩色木偶电影《掌中戏》开篇语中说道:“艺术家的手,使木偶有了生命。神妙的手,创造了优美的艺术。”影片中,漳州布袋木偶戏表演大师杨胜双手各执一员武将,表演对打。
双手合演“对手戏”,这是漳州布袋木偶艺人的拿手绝活。
3月4日,在漳州木偶艺术表演馆,记者近距离观看了漳州市布袋木偶传承保护中心副主任、二级演员梁志煌表演的经典布袋木偶戏《两个猎人》。只见他马步一扎,右手控虎扑人,左手执人腾跃,脚下步伐配合手上动作移动,上演激烈的人虎交战。
“食指控头,拇指、中指分别为左右臂。单手表演时,一只手执偶,另一只手可协助表现木偶的腿部动作;双手表演时,则各手各执一偶,双手合演‘对手戏’。”表演后,梁志煌摘下木偶布套讲解道。
艺人的手指戏法,还能让木偶变幻各种姿势。他们将手套在木偶服装里,悄悄地反转过来,背向套着偶人,就能让木偶做出“昂首背手”的神气姿势,这称为“反套”。人偶跳脱出操纵者的手,或腾空,或跃墙,然后丝滑地套入操纵者的另一只手,专业术语叫“飞套”。“反套”和“飞套”包括一系列程式动作,不但能让木偶表现出不同的立姿、手姿、步姿,还能做出流泪、大笑、喝酒、骑马、武打、翻腾等复杂动作。
成就一个木偶角色,光有手上功夫不够,还得讲究“人、手、偶”相统一。
“木偶没有生命,是演员的双手赋予其感情和灵魂。演员不仅要有扎实的基本功,还要深入理解角色。”漳州市布袋木偶传承保护中心演员、漳州布袋木偶戏市级传承人李智杰说,不同的勾手角度、手指细微动作,可以展现出木偶不同的体态、姿态和神态,所塑造的角色性格也截然不同。
他在学校接触的第一个角色就是《大名府》里的经典丑角“把门官”。塑造这一人物时,李智杰将其对日常生活的观察融入表演细节,例如,他用拇指关节蠕动,模拟喝酒的微动作;用拇指关节突颤,模拟受惊时脖颈后缩的微表情。这些夸张的肢体语言,成功塑造了市井小吏的狡黠。
“演员要把内心的情绪传递到手上,再传递给观众。”李智杰说,在“自念自唱”的表演形式中,木偶的神态、姿态与道白唱腔皆由此生发。他记得老师傅曾说,某次乡间演出后,听到溪边洗衣的妇女抹泪感叹:“活人竟被没心肝的木偶骗出了眼泪!”
手塑新生:无止境的艺术创新
这双赋予木偶灵魂的手,始终在为木偶寻找新的生命律动。
“传统木偶只有20多厘米的‘玩具身材’,而且四肢关节无法屈伸,能呈现的动作比较简单。”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漳州布袋木偶大师陈南田之子,现年84岁的陈锦堂回忆。
上世纪70年代,陈锦堂到军营表演《智取威虎山》,“观众向我们提意见,说我们演了那么多英雄,但是木偶都短短的,不够神气”。于是,他和漳州布袋木偶大师杨胜之子杨烽一起打破陈规,发明出“指通”和“关节通”等辅助工具,让木偶的四肢、手指关节也能屈伸,嘴、眼都能开合,解决肢体和面部表情僵化的问题。随着舞台增大和辅助工具运用,木偶尺寸也“长大”到0.46~0.6米。
艺术的创新没有止境。上世纪70年代,漳州布袋木偶戏题材创作、舞台美学全面升级。
1979年,一出大型木偶神话剧《三打白骨精》轰动漳州。该剧打破布袋木偶传统表演方式,融入西洋乐和表演特技。只见在舞台上——“妖怪!哪里跑?”孙悟空一声喝,从观众席顺着钢丝“飞”到台上与白骨精交战,舞台上声、光、电交织,令人身临其境。
看了十几年样板戏的观众,被眼前这出神话剧深深震撼:原来,木偶戏能演得如此奇幻!
“有一次,我们到东山县演出,渔民纷纷拿着鱿鱼来,要跟我们换门票!”曾是《三打白骨精》导演的陈锦堂回忆,《三打白骨精》在漳州连续演出一年多,场场满座,观众达40万人次左右。
现代技术的发展,推动了漳州布袋木偶戏升级。一方面,LED大屏、可移动背景装置与剧场光影系统相结合,将传统戏台升维至沉浸式叙事空间,从“平面戏台”到“立体剧场”,10余个木偶同台表演的大场面已然成为常态;另一方面,为适应影视拍摄的需要,木偶头雕刻技术不断精进,一个木偶头最多内置36个机关,可精准把控挑眉、眼球转动、张嘴等神态细节。
“飞天遁地、擒魔拿妖,人戏做不到的,木偶戏可以做到;人戏所能演的,木偶戏能更细腻。这是布袋木偶戏的独特魅力所在。舞台再扩大、技术再先进,它的根永远在艺人的指掌之间。”陈锦堂说。
指尖薪火:从田间到课堂
创新的翅膀,让漳州布袋木偶戏飞得更高,而传承之手,则让它飞得更远。
旧时,布袋戏民间班子以走村串巷、流动演出为主,师徒二人“一口布袋演天下”,其教学传承,通过“家传父教,师徒授业”的方式进行。
1959年,“南江木偶剧团”与“艺光木偶剧团”合并组成漳州市木偶剧团,成为当地第一家职业木偶剧团,郑福来、陈南田、杨胜等老艺人加入。与此同时,“龙溪专区艺术学校木偶科”(今“漳州木偶艺术学校”)成立,开展漳州布袋木偶戏专业教学,设置木偶雕刻班、编导班、表演班、舞美班等专业,木偶表演班的学制为6年。学校面向全省招生,招纳手指条件好、小学毕业的适龄儿童。
“扯指、压指、劈指……入学第一年就一件事:苦练基本功。每天至少练2个小时,一开始练得筷子都拿不住。”李智杰回忆,在校期间,木偶表演班学员不只学习木偶表演,还要学习木偶雕刻、声乐、舞蹈、视唱、美术、民族器乐、身段、唱腔等课程,什么都学,“小道具都可以自己雕刻”。
半个多世纪以来,漳州木偶艺术学校培养了大批木偶表演、制作等专业毕业生,他们大多数走向国家或民间职业木偶剧团,或从事与本专业相关的教学和辅助管理工作。
在开展系统性学科教育的同时,漳州市布袋木偶戏还拓展木偶文化传播场域。
早在20世纪50年代,木偶大师杨胜就帮助漳州市巷口中心小学成立“红领巾木偶剧团”。70多年来,在传承人指导下,“红领巾木偶剧团”自编自导自演了70个节目。近年来,漳州市布袋木偶传承保护中心还通过“非遗进校园、进社区”等活动,与漳州市实验小学、闽南师范大学等院校结对成立木偶社团,培养更多孩子和年轻人对木偶艺术的兴趣。
2021年,漳州市布袋木偶传承保护中心组建“小木偶 大世界”非遗文化文艺志愿服务队,将公益演出的范围从漳州古城、大中小学校拓展到农村、社区、军营、敬老院、福利院,至今共开展志愿服务约400次,服务对象约18万人,有2000多名学生主动报名学习布袋木偶表演及制作。
“当我们到基层演出,看到老人们的笑容,年轻人放下手机专注观看演出,孩子们争着抢着上台跟木偶互动……他们发自内心的好奇和喜欢,让我们觉得特别自豪!”漳州市布袋木偶传承保护中心负责人许洁莉说。
以手为桥:跨国界的心跳同频
1957年5月,漳州布袋木偶戏《大名府》在法国巴黎首演。整部剧没有一句台词,却让外国观众深深感受到中国木偶的魔力:它们可以顶缸、耍盘子、射箭、舞绸……无所不能!首演一炮打响,此后,《大名府》先后斩获罗马尼亚、捷克等国际木偶艺术节金奖。
从此,惟妙惟肖的掌中绝技,成为外国人了解中国文化的一把钥匙。迄今为止,漳州布袋木偶戏作为“文化交流名片”,先后近百次出访了亚、欧、大洋、美四大洲40多个国家和地区。在一次次跨文化交流中,展现出开放包容的姿态,通过创造性转化赋予艺术新的生命力。
2024年12月,巴黎圣母院“浴火重生”之际,漳州市布袋木偶剧团参加“中法美丽乡村行”,带着全新创排的剧目《巴黎圣母院》走进法国4个乡村剧场,为当地观众送上一份文艺大礼。
“它很鲜活,操作性和互动性强,用来演绎《巴黎圣母院》更容易走近法国观众。”中国著名戏剧导演艺术家郭小男说。
新剧在木偶形象塑造上,以上世纪50年代上映的《巴黎圣母院》电影造型为基础进行创作,让法国观众一眼就能认出。在舞台设计上,创新打造实景式舞台,戏台造型为教堂,设置了门、窗户、天台、广场等多个表演区域,表演者可以在不同区域同时演绎,还设计了控制木偶动作的机关,满足多种场景、动作的需要。
“当艾丝米拉达在教堂前广场上跳舞时,追光灯打向教堂窗口,展现弗罗洛指使卡西莫多的片段;卡西莫多在广场受鞭刑时,演员穿着‘隐身衣’来到台上,追光灯打在木偶身上。这些手法营造出‘一个场景、两个空间’的感觉,前所未有。”梁志煌说。
剧团在法国乡村演出之行,场场爆满。每到一处,观众都抑制不住对木偶的喜欢。“在卢尔马兰的演出结束后,一位法国女士泪流满面,他说,中国剧团带来这样用心的演出,让她非常感动。”梁志煌说。
多次出国交流演出的漳州布袋木偶戏省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陈黎晖说:“外国观众注重交流、喜欢互动,我们将蕴含在非遗艺术中的中国文化融入交流之中。比如,他们对《西游记》《三国演义》等名著感兴趣。我就告诉他们,悟空是正义的象征,关羽是忠义的代表,孔明是智慧的化身等。”就这样,中国非遗艺术和传统文化悄然走进了外国观众心里。
从田间草台到世界舞台,从师徒相授到跨国对话,漳州布袋木偶戏传承人始终在回答一个命题:如何让没有生命的木头,绽放永恒的艺术之花?
当法国观众为东方的卡西莫多木偶流泪时,答案已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