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景亮
冬青是和我一起下乡插队的好友范冬青。花开花落间,我俩成为近五十年的故人。
1976年秋天,从济南刚到知青点,听大队领导讲话。他和我挨着,个头比我略高,眼睛不大,身着没有领章的军服,透出一种与其他知青不同的特点。最为鲜明的是,二十三个人中,只有他说普通话,只有他长发卷曲,也只有他颇具艺术气质。
我和冬青等四人被分在同一宿舍。聊天得知他家住在军区宿舍大院,“离我家不到一条马路!”我脱口而出,丝毫没有掩饰激动。
许是成长环境的缘故,冬青有点书生气。同宿舍的大于,年长几岁,平时隔三岔五地喝点酒,他对冬青看不惯,冬青也看不惯他。一天晚上,大于又喝完酒,晃晃荡荡地回到宿舍,冬青说了一句什么话,大于在酒精刺激下终于爆发,就在两人即将动手之际,我大喝一声:“大于,你想干什么!”
那一次,奠定了我和冬青的友谊,他把我当成了铁哥们儿。无论是种地瓜、浇麦子、收玉米、猪圈起粪,还是冬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大会战,我们都是“一副架”。我比他大半岁,抬猪粪,会把绳子往我跟前悄悄拽一下。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工地上,用独轮车推土方,我抢着驾辕,他拉套子。工地上的风特别硬,可是我们干起活来像小老虎,一顿能吃三四个窝头。晚饭后,身子一挨麦秸、稻草混合而成的地铺,倒头便睡。冬季会战下来,我俩体重都噌噌地涨,力气也大了。
冬青喜爱画画。从他那里我还学到点素描知识,高光点、比例关系、透视原理等,这对构思文章也有启发。晚上睡觉前,他能凭记忆完成白天劳作时见到的山峦、农田、房屋、树木及人物速写。他还向我展示了从济南带来的书籍,达芬奇、伦勃朗、齐白石、徐悲鸿等中外艺术家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像是为我打开了一幅画卷,又如春泉汩汩滋润心田,我禁不住感叹:“世界上还有如此伟大的艺术家!”冬青则用坚定的语气说:“我就想做个艺术家!”
根据需要,大队要在知青中物色一名广播员,冬青是当然的人选。山村中每天都回荡着他那高亢又标准的普通话。
转眼到了1978年初,我符合顶替回城政策,冬青还要继续留在那个小山村。在我回城的那个下午,他把我和行李送到村东头的公路边停车点等车。那一刻,我俩似有千言万语,竟不知说啥好。大山沉默,有风吹过,天上飘动云朵,间或刮来几片失去水分的树叶,不情愿地摇晃着扑落在地面。
终于等来了汽车。我坐在最后一排座位,车辆启动一段时间,透过汽车后窗,猛地回头看到:一个人,正在落日余晖里追着汽车跑,边跑边挥手,冬青,是冬青!我和他隔窗挥手,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
冬青于我之后一年返城,在电影院当美工,我跟着他没少看免费电影。新片上映前,由他绘制的巨幅海报矗立在影院门脸上方,远远望去,醒目传神。以他的天资和勤奋,他那做艺术家的心愿,应该早就实现了吧。
去年6月的一天,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位女士,她说是冬青的姐姐。我很兴奋地问,冬青在哪里?她用低沉的声音告诉我:“冬青已于5月13日离开了我们,是在睡梦中走的。”她后面说的什么,我记不清了。倏地,那幅冬青当年与我隔窗挥手的画面又闪现眼前,只是那画面早已被泪水打湿……
(本文作者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