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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落入是否有用的自我辩护,文科就输了

文理之分,本是一个无奈的制度设计,大学就好比是一座多层建筑,要是其中没有一个个的房间,连顶盖都支不起来。

年前我在图书馆做了一场主讲,谈的是几位上世纪的著名作家,他们的人生和写作彼此交织,有非常多的故事,并可以观照“当下之思”。在我说完一位澳大利亚作家的情况后,一位前排的观众,一直非常用心听着,这时问了一句话:

“他是什么学历背景?”

我说的都是作家的性格、生活经历、疾病、他写的小说里的有趣细节、别人对他的评价,没想到听众会关心他的学历。幸好我有所了解,就说:“他是学的现代语言专业。”

这位听众立刻点头“哦!”表情仿佛在说:哦,怪不得他能取得这样的成就。

我很想说,学历跟他的性格、为人、成就都没有任何关系。当然后来没讲。又想起此事,是因为时人热衷于谈论大学里文科的是是非非。复旦大学文科的“自由而无用”口号,一向深入人心,可是打消不了人们对“文科无用”的强烈印象。如果不算法律这类“社科专业”,学哲学、学社会学、学语言,这种“文科”学出来能做什么呢?当作家,又有几个人能取得成功呢?

我试图回答这样的问题。我想说:在依然保留文/理范畴二分的前提下,我们应该看到,文科本来就不是讨论其“用”的东西。但凡说起其“有用/无用”,文科就落入了自我辩护的境地,说个流行很久的词——文科就“输了”。

通常所说的“文科”是指人文学科。事关科学、医学、技术等的学科——即理工科,它们的价值很容易理解:它们首要的是有关自然界的学科,研究者在研究中,能够发现自然界存在一些奥秘,将它们开发利用,使其有益于人类处境。我们可以举出一些太知名的故事:青霉素的发明,核磁共振技术的发明,元素镭的发现……说科学家造福人类,这一点毫无问题。

那么人文学科,说它是“理解人类世界”的学问,恐怕不会有人反对。但是,人们会类比理科向文科人发问:你有了什么新的发现?并使其有益于人类?这时,无论你回答什么,提问的人都不会完全满意。因为首先,人文学者一定会用上不少与人有关的术语,它们显得很抽象:“主体”“阶级”“意识形态”……其次,人们也无法明确看出,这种文科的发现和结论对于人类自身的改善,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相反,理科里的术语名词,比如物理学里的“电磁波”“××现象”乃至“跃迁”,等等,再抽象也是很难置疑的,因为,它们被认为事关某种“客观真理”。再举一个例子:当今最热门的有关人类的研究领域之一“认知研究”,你让一个研究脑神经科学的理科学者来谈,他的学术公信力,他说出来的东西的“有用性”,在一般公众眼里,大概要比一个研究社会学的文科学者更强。

正因此,人文学科不应该考虑如何更好地为自己辩护,而应该超越其上,它只需存在,无需辩护,它发挥其力量时不需要显示其存在感;一旦辩护,就落入了一般公众的思维方式和评判标准(“这个东西有用还是没用?”“有大用还是小用?”)之中,而克服一般公众的思维方式和评判标准,达成对所有一切的更深层次的理解,正是人文学科工作所要达到的重要目标之一。

“理解(understanding)”,不同于“知识(knowledge)”,一般人是只在乎后者,忽略前者的。这就是剑桥大学教授斯蒂芬·科利尼在《大学,有什么用?》一书中,谈及人文学科的时候,所做的一个区分。他写道:

“知识在某种意义上被视为客观的,不管是否有人在意,它‘就在那里’存在着,囤积着,任何精力充沛的人都可以爬到知识仓库的顶端;而理解则是一种人类活动,它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理解者的素质。”

一个人文素养深厚的人,未必掌握很多“知识”,可是,他具备超乎常人的理解能力。这种能力使他善于质疑,善于提出各种问题,比如指出一种“知识”的大众表述里存在的误导性瑕疵。这一点,正是一般大众不能充分认识其意义的,因为大众更多地只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满足于看到最好还一目了然地看懂——那些呈现为“知识”的东西:无数30秒、50秒的自媒体创作就是为这些人准备的。

在另一个讲座的场合里,我提到过一本被众多的“拆书”类节目,众多人文讲师和“领读者”都讲读过的人文作品:《枪炮、病菌与钢铁》。我说,这是一本问题之书,读它的时候,我们要知道戴蒙德是在探讨一个问题,即不同环境对生活在其中的人的影响,在书中的许多章节,戴蒙德都会从自己在各个地方的观察经验写起;这些观察,激发了他的疑惑,推动他思考,他书写了思考的过程和因此得出的(绝非终极的)结论。但是如今拆解这本书的人,往往是略去那些叙事性、描述性的内容,而把《枪炮、病菌与钢铁》拆成一个个结论,仿佛那些都是被作者敏锐发现的“知识”。问题之书从而变成了“答案之书”,答案被分发给听众,让他们产生知识上的“得到感”。

贾雷德·戴蒙德是一位优秀的人文知识分子。他不是基于一肚子的“知识”,并相信这些知识的“有用”,而去写一本书的。相反,他的书写是一种发自“理解”的行为,这体现在作品的风格上,体现在书中文章的描述性、叙事性上,体现在每一个具体的用词上。我们读他的书,获得的应该是一种人文方面的感受。科利尼说,人们对一个学科的工作性质的理解,可以用“技能+信息=知识”来描述,但人文学科并非如此。如果非要用公式,那只能是这样:

经验+反思=理解

《枪炮、病菌与钢铁》这类人文著作,对这一公式有极好的体现。再另举一本大众耳熟的人文作品:《万历十五年》。黄仁宇此书,并不是简单地从史料中发掘出新的“信息”,用一定的技能将其写出,从而变成“知识”;相反,此书的独特价值,见于作者个人基于自己的人生和研究经验,对明朝万历年间的人物形成自己的思考。读黄仁宇对张居正、申时行、戚继光、万历皇帝等的理解,就是读他对明朝的理解,对制度和制度文化的理解,对“人”不只是明朝人,而是所有人——的理解:经由作者的论述,思考书中那些人的抉择和处境,进而,我们对“人”是什么有了更深的领会。

从这个角度,我们是否可以认识到:人文学科的力量和目标,实际上关乎不分文理的所有学科、所有领域?毕竟,所有的学科和领域,在其中工作的都是人,“成果”的提取、论述、发表,也都是由人来进行的。拥有文科素养的人,在做任何研究、在书写其研究成果的时候,都不会是全然不顾对“人”的理解的(用个老词说就叫“有人文关怀”)——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来体会达尔文,体会爱因斯坦,这两位都不能算是“文科”,但他们的作品,毫无疑问都是“人文”的。

据说复旦大学收缩了文科的招生规模。我觉得,那不必意味着文科在当下这个技术时代“没用”,它也可以意味着,文科的素养不必非要靠大学教学来培养。它可以凭自修获得,可以靠大量的阅读来领悟,甚至可以从个人的生活经验里得出;像写作一样,它是一件所有人都能去做的事情。斯蒂芬·科利尼还说:

“‘文科’学者固有的情绪,就是忧心忡忡,因为他们对于自己的写作、发表,自己的著述,有个基本的认识,即任何的成果都是暂时的,都是会被评论、被驳斥、被超越的。他们是带着这种理解去写论文、做研究、探讨课题的。他们对于学问无止境这件事有着最透彻的体会。”

很多人意识到了文科的“解体”。也有一些人称许学校裁撤文科的“魄力”,但他们称许的是一种尊重现实需求、顺应时代潮流的“明智”。但实际情况,我相信没有那么被动、无奈。文科的解体,是所有学科解体的一部分。

只要想一想,像戴蒙德、像尤瓦尔·赫拉利这样的“历史学家”和像丹尼尔·卡尼曼这样得过诺贝尔医学或生理学奖的“心理学家”,就可以明白,学科与学科之间,本来就不需要有明晰的划分。

文理之分,本是一个无奈的制度设计,大学就好比是一座多层建筑,要是其中没有一个个的房间,连顶盖都支不起来。然而,一旦进了这个建筑,人就应该得到这样一种鼓励:无视所有的墙,当它们不存在,去读所有,去接触一切——一切的知识和对知识的一切理解。

《大学,有什么用?剑桥教授为大学教育一辩》

 [英]斯蒂芬·科利尼 著

南京大学出版社·守望者 2023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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