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

　　风景画作为绘画艺术中的一种题材，在艺术史很长一段时间中，其艺术地位相对较低，通常被视为装饰性的画作，远不及历史画和肖像画那样受到重视。风景画主要是描绘自然景色，作为装饰或点缀，注重美的表达但缺乏深刻的主题思想和情感展示。当时的风景画家们大多遵循传统的绘画风格和技法，注重细节的真实描绘和色彩的和谐搭配。比如克劳德·洛兰和普桑等，他们的风景画虽然很优秀，但往往更侧重古典主义的严谨和详实，比如著名的《圣乌苏拉登船的海港》透露出的就是一种秩序与严谨的美，但总感觉拘谨缺乏生命力。直到英国画家透纳的出现，一种强烈的情感开始出现在风景画作中。

　　威廉·透纳是英国最为著名、技艺最为精湛的艺术家之一。透纳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他的成长经历、对风景画的热爱以及他所处的时代风景画的艺术地位，都是值得深入探讨的话题。北京大学教授、社会学系博士生导师渠敬东，作为透纳的艺术痴迷者，在多年间收藏了透纳的版画约四百余张，他在《希望的谬误：论透纳》这本书中，从各个角度表达他对透纳的理解以及这份狂热的喜爱。

透纳自画像

　　贫困家庭的流浪画家

　　透纳出生于伦敦，他的父亲是一位理发师，母亲是屠夫的女儿，后来精神失常被送进了精神病院。透纳身材矮小，相貌丑陋，天生嘴笨，不但一件事说不清楚，写东西也错误百出。即便他后来成为皇家美术学院的透视学教授，他讲的课也是不敢恭维，让人听不懂。当时的画家说，与透纳交往总会感觉到他的粗俗无礼，画家德拉克洛瓦觉得透纳就是个十足的农民。

　　由于家庭负担太重，透纳被送到伦敦西部泰晤士河沿岸一个小镇的舅舅家抚养。在那里，他展现出了对绘画的浓厚兴趣，并创作了许多作品。透纳的绘画天赋很早就被认可，11岁时，他的画作就已经开始在橱窗售卖赚钱。1789年，14岁的透纳进入皇家美术学院中学习，第二年就被学院接受，开始了他的艺术之旅。

　　透纳的绘画生涯充满了勤奋和坚持。他常年携带着速写本，在旅行的途中记录各种风景。透纳一生曾出国多次，从法国到瑞士，再到威尼斯，他频繁地出游，只为抓住风景中最美的一瞬。这种对自然美的追求和热爱，使透纳成为了“流浪的画家”。

　　透纳的早期作品大多以水彩风景画为主，他的水彩画作品轻盈剔透，形与色、光与气巧妙地结合在一起。1790年，他的水彩画作品被学院的夏季画展展出，这标志着他艺术生涯的开始。1796年，他的油画作品《海上渔夫》展出，他力求从一种细微观察的角度来理解大海的无穷变化，试图透过人类面向海洋的复杂情感，来表达出对大海的眷恋与敬畏，这样一种对风景画的理解，进一步巩固了他在艺术界的地位。

　　此后，他一生中几乎每年都有作品被学院展出。透纳对风景画的热爱源于他对自然的深刻感受和对艺术的执着追求。透纳认为，风景画可以表现深刻的主题思想和崇高的人生哲学。他通过描绘自然景象，表达了自己对大自然的敬畏和热爱，同时也展现了自己的主观情感和想象力。

《暴风雪：汉尼拔和他的军队翻越阿尔卑斯山》

　　有戏剧感的风景画

　　透纳的风景画绝不是忠实于对象的写生之作，而是带有强烈主观愿望、想象和戏剧性的夸张作品。他常常表现的是天光水色浑然一体，云、雾、水融会其中的景象。透纳用耀眼的光线、灿烂的色彩、大胆奔放的用笔描绘出充满力量、速度和运动感的绘画作品，在我们眼前展现了一个动荡不安、炫人眼目的世界。

　　透纳的风景画还体现了他对光和大气效果的偏爱。雪崩、暴风雪、雷雨、火灾、海啸这些惊心动魄的场面都成为透纳笔下的题材。他通过描绘这些自然现象，展现了大自然的崇高和狂野，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对人生哲学和自然秩序的深刻思考。透纳的作品《暴风雪：汉尼拔和他的军队翻越阿尔卑斯山》是他早期艺术生涯中气势最强的作品之一。这幅画作描绘了在风暴中翻越阿尔卑斯山的汉尼拔军队。这幅画虽然受到《拿破仑穿越大圣伯纳德山口》的启发，但并没有聚焦到汉尼拔的身上，而是用漩涡构图的方式，将环境、人物、情感都卷到一起，给人一种强烈的冲击和混沌感。透纳将这个来源于希腊神话中的故事转换为画作，通过描绘风暴中的自然景象和军队的艰难前行，展现了人类面对自然挑战时的勇气和坚韧。

　　1812年，这幅《暴风雪：汉尼拔和他的军队翻越阿尔卑斯山》在皇家美术学院展出，伴随着透纳的诗作，观众体会到的是不一样的心灵震撼。因为这幅画很大，按照透纳的要求画被挂得很低，看画的观众平视着画仿佛置身于暴风雪之中，被巨大的风暴漩涡所吞噬。观众可以如此近距离地贴近这幅画，也是因为整幅画中没有一个明确的视觉聚焦处，而是仿佛笼罩在一种巨大混沌的恐怖气氛中。

　　《暴风雪》的构图，打破了传统规矩，没有焦点，没有灭点，远景似有似无，近景被拦腰砍断，太过于模糊的地方却给人带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这种由内而发的共鸣正是透纳画作的高明之处，画中的自然之力不仅仅是暴风雪摧毁一切的恐怖力量，还是人心中的欲望、虚荣与懦弱，那种模糊与恐怖，也会弥漫在观画人的心中。

　　透纳还以其对光与空气的微妙关系的描绘而闻名于世。透纳并非自然派画家，工业在透纳生活的时代，改变着他们的生活也改变了他们对自然的理解，他的作品《驳船员夜间卸煤》就充分展现了这一点。透纳通过巧妙的构图和光影处理，使观众仿佛置身于工业革命的轰隆声中，描述的虽然是大自然，但人们感受到的却是浓烟与焦油的气息。

《希望的谬误：论透纳》 渠敬东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与莎士比亚的“缘分”

　　透纳的风景画不仅仅是自然景色的再现，更是他内心情感和哲学思考的表达。在他的画中经常会有一种氛围感，这是一种隐性的情绪，透纳并非用色彩的强烈对比来调动人们的情绪，而是在没有焦点的模糊中让人们掉入一种无边的氛围中，在这种氛围中人们自发调动的情绪，恰恰就是透纳画中的核心情绪价值。

　　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透纳出生那天（1775年4月23日）是圣乔治日，也是英国大文豪莎士比亚的诞辰，恰巧，英国知名作家简·奥斯汀也生在这一天，作者在书中提到，奥斯汀小说中的话题，也与透纳隐隐间有着联系。作者在书中多次将透纳与莎士比亚做比较，一个用画笔一个用鹅毛笔，他们在各自领域中展现出的一切有着强大的征服力。在他们的笔下，战争与和平、阴谋与爱情、生存与毁灭、进步与轮回、神的光辉与人的卑微、自然的崇高与人性中的恶趣味，都在他们的作品中向世人展示。

　　英国艺术评论家约翰·罗斯金在他最为著名的篇章《透纳与拉斐尔前派》中说：“透纳给人的印象始终是一个具有无限同情心的人，如此博大的同情心，我想只有莎士比亚可与之媲美……”我们每个人都有感受他人的同理心，能够想象别人的命运，忍受别人所遭受的痛苦，感受别人享受到的快乐。莎士比亚用文字用戏剧，去放大人们这种能力，使人们在阅读他的文字时，能够体会背后那种情感通透的力量。而透纳就如同拿着画笔的莎士比亚，在他的画作中调动人们的情绪，在静态的风景背后藏着波涛汹涌的情感，这种情感共鸣直击每个看画者的内心，让他们久久不能平静。

　　透纳的一生虽然大部分时间在画院度过，但外部世界却经历着比莎士比亚时代更为丰富多彩的变化。这是英国从崛起到繁荣的关键时期，其间经历着无数的战争与内忧。透纳出生时，英国已经发生工业革命。同一时期，海外殖民地大规模拓展，随着与爱尔兰的合并，英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资本主义国家，英国从海上称霸世界，也因此，我们能从透纳的画中看到很多与海相关的作品。这些画作的主题，或多或少反映了那个时代，也反映了这个岛国的远眺。

　　莎士比亚时代，人们将目光放在周遭，从人与人的关系中体会情感的表达；在透纳的时代，人们将目光投向远方，从人与人的关系到人与自然的关系，从自然的感悟以及对生死、恐惧的体会中，体会更为强烈的情感，一种平静与狂怒之间的平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