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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生福
男儿梯田忙耕耘，女儿灯下做女红。这是农业社会典型的、令人怀念的生活图景。
在我的印象深处，母亲，以及母亲和她的乡村姐妹们，是各种农活的行家里手，种田、锄草、收割、打碾件件农活离不开她们；养猪、扫除、做饭、洗衣日常家务更是少不了她们。生儿育女，缝补浆洗，基本技能样样都会，才能将一个家庭的日子支撑起来。
阳光下，母亲们头顶烈日挥汗如雨；油灯下，母亲们飞针走线纳补缝缀。艰难的日子，就这样在单调中显露着多彩，苦涩中孕育着甘甜——
一
记得到了农闲之时，母亲将一块“的确良”白布铺展在桌面上，平日里司空见惯的花花草草，被母亲勾勒在上面，组成内心的所想，体现出不同的乡土文化元素。如在常见的鞋垫上，刺绣的图案多为花卉，而花卉中最惹人喜爱的就是牡丹。心灵手巧的母亲就把对牡丹的喜爱也融汇在了刺绣中。
“孔雀戏牡丹”“佛手抱桃”“鱼儿伴莲”“鹿嗅梅花”……这么多花样从哪里来呢？其实呀，这就是她们将智慧发挥到了极致。即使没有读过多少书，天性的领悟也能让她们成为女红大师。
我不懂刺绣，也不知道母亲的刺绣属于哪一派。也许母亲也不知道，只是上辈人传下来的，自己再适当地改进创新。但我能看出来母亲绣得好，针脚紧密、色彩和谐、层次分明、栩栩如生。
母亲在刺绣前，会先用铅笔在素净的绣布上勾勒出图案（俗称画“花样儿”）。再用圆形的盘口大小的“花撑子”（也叫“花绷子”）把要绣的部分拉平绷紧。然后挑选颜色恰当的绣线，穿针引线，一针一针地绣将起来。
母亲心灵手巧，性格又很要强。因此母亲的绣工尤为精细。一根头发丝粗细的绣线，母亲可以将其劈出好几根。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图案，母亲往往会更换好几种颜色的绣线。一幅简单的绣品，母亲往往要灵活运用十几种针法儿。
常听母亲说，很久以前，缝制绣花鞋垫，是女人们必修的一门课，她们用五颜六色的丝线，在鞋垫上绣出各种各样的花、鸳鸯、竹子、石榴、蝴蝶以及山石等象形表意的图案，谁绣得鞋垫针脚均匀整齐，色彩艳丽，图案漂亮，就表明她聪慧能干，心灵手巧。绣花鞋垫上普遍绣的是花草鱼虫，一切是那样灵动富有生机，栩栩如生，无数根彩色的丝线在鞋垫上穿梭，这似乎意味着脚下的道路也绚丽多彩、五彩纷呈。
当然，我夸母亲绣得好是不作数的。邻近几个村子里喜欢绣花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夸母亲绣得好，那才是真的好。而且是变着法儿地夸，她们还不时向母亲讨教，她们讨教的有针法运用、绣线搭配等“绣”的功夫，也有构图的技巧。
画“花样儿”是母亲的独门绝学，这是长期积累下来的功夫。村子里没旁人会，也没人学，学也学不来。大家的“花样儿”便只好烦请母亲代劳。
那时候，母亲会画的“花样儿”有很多种，有“龙凤呈祥”“鲤鱼跃龙门”“鸳鸯戏水”“松竹梅兰”等等。其中母亲画得最多、绣得最多的还要数“并蒂莲花”。
因为“并蒂莲花”图案色彩艳丽、雅致清新。有浅绿色的荷叶，深绿色的茎秆，浅褐色的莲藕，粉红色的花瓣，金黄色的花蕊，黄绿色的莲子等等。另外，母亲有时还会在上面加一些灵动的点缀，譬如游动的小鱼、飞舞的蝴蝶、跳跃的青蛙、戏耍的蜻蜓等等，让整个画面生动活泼起来。
每逢端午节时，河湟人家的大人、小孩都有戴香包防病祛邪的说法。端午时节，母亲能用彩色的丝线在丝绒花布上变出一个又一个五彩缤纷、小巧玲珑的生肖像：小白兔、金丝猴、长龙、骏马……个个栩栩如生。如果再在上面绣上精美的图案，更是锦上添花。
二
冬日，农闲。村里常见妇女们围坐在板凳上纳鞋、做鞋垫、绣花的场景。唠着嗑，手中的活计可没停下来。顶针儿一般套在手指上，只见银光闪闪，纳鞋底的手更利索，来回翻动。手起，拉，手落，紧！冬天就要来了，纳鞋底的动作可千万迟缓不得哟！
打从记事起，我们兄妹五人以及父亲和奶奶的衣服，无一不是出自母亲的手。特别是在临近春节的腊月，母亲炕上的煤油灯彻夜不灭。灯下纳鞋底、缝新衣、补旧衣……
在乡村，天天在地里劳作，衣裳被劳动工具挂扯个洞儿，被田边狗牙刺钩个窟窿，那是常有的事。“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扔了岂不可惜？衣服穿得久不久，就看那家的女性有没有一副千补百衲的本领了。
母亲做事麻利，总是比别人快上一大截。别人刚缝好一个补丁儿，她早就把一件衣服的破洞、窟窿补好了。纳鞋底更快，干粗活一个抵俩，手劲也大，把针头一顶，线就从厚厚的鞋底中完全钻了出来。
做布鞋在乡村虽不算是个重活、苦活，然而事实上，做布鞋是乡间女人最为费时费力的工作。
虽然母亲没上过学，也不会发出“慈母手中线”这样的感慨，但母亲曾在她的针线活里融入了属于她那个时代的芳华，融入了属于她的青春与荣光，也融入了播撒在我们兄弟姐妹心头温暖的种子。
三
作为农家子弟，我们都知道在所有针头线脑活儿中，做鞋最耗时。先是打袼褙，要用麻渣熬糨糊，不能太稠，否则粘不匀，也不能太稀，那会粘不牢。然后把提前准备好的破布一层一层叠加粘在一起，然后用炕桌压在炕头，干透后再裁剪成鞋帮。鞋底更难做。鞋底的粘法与鞋帮相同，但比鞋帮厚许多，要分好几次才能粘好。
做鞋底的麻线是由自家种植的亚麻的茎皮制成的。亚麻的纤维长而坚韧，制成的细麻绳十分坚硬结实，由此做成的一双鞋帮即使破了，其鞋底仍然十分结实。由于鞋底比较厚，纳的针脚须细密，用劲比较大，手都要套个手套，否则纳几下手背就青了，而且手指被针、锥子扎破的情况时常发生，只是习以为常罢了。
冬日的夜晚，母亲纳鞋底的声音伴我入睡。有时一觉醒来，母亲还在纳；又一觉醒来，母亲还在纳。我不知道她几时睡的，又是几时起的。她做鞋真正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就在前几年，母亲依然给我们兄妹五人纳鞋……
如今，母亲已年逾耄耋，头发早已斑白。那双曾经为我缝制衣物、纳鞋绣鞋垫、缝补时光的手，也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每当看到母亲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我的心中总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与敬仰。
其实，这也是天下母亲的手，她们用那双手，缝补时光的裂纹、生活的酸楚，纳出一双双温暖结实的鞋底，铺就了儿女光明的前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