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在工作台旁制作金银器。

金属塑像上的项饰与耳饰。

象征守护与纳财的塌鼻兽。

□王建深 佛秀芳 张发宏

幽静的农家小院里，“叮叮咚咚”的敲击声此起彼伏。李先一手捏紧钢钉，一手拿着小锤不停地敲打，在一声声或高或低、充满力量、富有节奏的敲击声中，一件精美的器物在他手中逐渐成型……

身怀绝技的土族金匠

听闻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市年都乎乡郭麻日村有位金匠，技艺十分了得，我们慕名拜访。走出村委会办公室，下坡拐弯后，我们来到了一户农家宅院门口，早已等候的金匠把我们迎进了院子。

“这位就是土族金匠李先，50岁了，他的父亲是溶金秘诀持有者德合本。他从15岁就跟着父亲学习热贡铸造工艺，20岁时出师，是溶金秘诀的传人。”若非工作人员介绍，我们很难将眼前这位朴实憨厚的中年男子跟身怀绝技的金匠联系到一起。

李先的家是典型的土木结构四合庭院，大气整洁，院里花坛中盛开的花儿散发着芬芳，房屋门廊宽阔，外围用玻璃作了封闭，防风雨又保暖。在院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小桌子，其下为木桩，上覆一块厚约5厘米的长方形木板，木板表面涂着一层漆黑的混合胶。

“这是我的工作台，我所有的金银器物都是在这上面打制出来的。”李先介绍说，打制时，要先把木板上的这层胶烤热，然后把金属片平放在木板上，它们就能牢牢粘连到一块了，从而起到固定的作用，便于各种打制手艺的操作。加工完成后，需要再次把这层胶烤热，取下打制好的金属片。之后还得把这些金属片放到一种特制的水里煮，然后再用钢丝球把金属片表面的一层黑灰打磨干净，这样一来，金属器物的表面就会变得特别光亮。

“现在准备打造一个银碗，就从这么一块银片到最后有各种精美图案的成品银碗，需要捶打三天才能完成。”李先告诉我们，工艺复杂是热贡银雕最大的特点。一件作品要经过绘图、化银、制作银皮、錾刻、抛光等十几道工序才能完成，使用的工具多达上百种。

看来，哪怕是一个寻常的小物件，工匠们也付出了极大的心血，我们不禁为这种敬业精神而叹服。

金银器制作在同仁有着上百年的历史，在长期的传承发展中，这项技艺愈加成熟完善，它从铸造、锻打、錾刻、镂丝到抛光、镀金全部采用手工制作，工艺表现形式有高浮雕、浅浮雕、嵌丝、镂空、镶嵌等，其鲜明的民族风格和独特的工艺，使得制作出的艺术品造型别致、纹饰精美，让人赏心悦目，因此被广泛运用于寺院建筑和藏族群众的日常生活中。郭麻日村作为热贡艺术传承的核心区域，唐卡、堆绣、木刻等各种技艺汇集融通，也为金银器打制技艺的传承和发展提供了绝佳的土壤。

李先的童年是在敲击制作银器的声音中度过的，在父亲的指导下，聪明好学、性格沉稳的李先在学习金银器打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终成为一名手艺高超的金匠。

李先的父亲德合本的祖辈有三代人都从事着打制金银器的手艺。他从年幼时便跟着父亲完德杰学习手艺，在十分艰苦的环境下凭着坚韧不拔的意志在金银器制作上取得了很大进步。60多年的金匠生涯使他不仅掌握了手工打造金银产品的技艺，也锻造了他朴实的人品。此外，德合本还还原了金属工艺制作中的溶金技艺。

溶金技艺，简单来说就是将黄金放入水银中，形成溶液，然后将其涂在银、铜等金属的表面，再用火烤，水银会被烧成黑色，黄金则会保留在表面，再经过凉水冲洗和打磨后，金属表面就会金黄发亮。因水银挥发时有毒性，因此全程需佩戴防护面罩。

1989年，十世班禅大师圆寂后，扎什伦布寺金匠在文都大寺为十世班禅大师的灵塔溶金，德合本前往学习溶金诀窍。返乡后，德合本即为郭麻日塔顶的日月宝顶和伞盖漆涂溶金，使已在热贡地区失传的溶金技法再次重生。

金匠的苦与乐

“我爸爸一般早上就开始忙碌，一直干到晚上七八点钟，这是他的工作常态。”说话的是李先的女儿周毛先，我们随即同她攀谈起来。“我爸爸兄弟姐妹八个，因为家里人多，生活比较困难，很早就跟着爷爷学习金银器制作了。”“那时我还小，爸爸跟着爷爷外出做金银器，两三年没回家。我经常问妈妈为什么爸爸不回来。等爸爸回来跟我们讲了他的经历后我们才知道，他去了西藏、青海、甘肃的很多地方，一路跋山涉水，长期在外面漂泊，饥一顿饱一顿的，吃了很多苦。在这期间打制了很多精美的金银器，也靠这些维持家里的生计。”周毛先继续给我们讲李先的故事，眼神中充满对父亲的关心和崇拜。

李先在西藏做工期间，有一次在塔顶上安装制作好的日月宝顶时，从塔上掉了下来，脚被摔伤，3个月才恢复。郭麻日佛塔的塔顶也是李先量好尺寸，在下面打制好后安装到塔顶上的。

“以前条件落后，所谓的安全保障措施，也就是在身上拴一条绳子就上到塔顶安装。那会儿年轻没觉得有什么，现在想起来有点后怕。”李先回忆道。

“制作金银器以及大型器物上面镶嵌的造型部件都需要先绘制各种图案和花纹，我的儿子自小学画唐卡，正好能给我帮忙。我女儿现在上大学，寒假暑假都回来。而金银器打制过程中像冷却、磨光、背面敲刻等很多工序，女儿也能上手，在宣传推介自己家的产品时，女儿也帮了大忙。”说到子女，李先神采飞扬，非常自豪。

“有些工序还是很危险的，哥哥有一次在跟爸爸学习溶金技艺时，就被化学品熏得昏迷呕吐。爸爸也有一次因为没戴好防护面具，咳嗽了好多天。”“长年累月的劳作，爸爸现在眼睛模糊，颈椎、腰椎都出了问题。所以我们能干得了的活，都尽量帮爸爸去做。”周毛先接过爸爸的话说道。

“你真是爸爸的贴心小棉袄。”我们忍不住夸赞，心里也暗自感叹手工艺人的不易。是啊，天底下没有一件事情是容易的，每一件精巧的金银制品背后都有工匠点点滴滴的心血和付出。

走进李先的艺术室

跟随李先，我们来到了一间屋子，屋内的墙壁和屋顶均为彩绘，彩绘画像之间用铜雕镶边，橱窗也是描红画彩，像走进了画廊一样，装修这间房子，李先用了整整一年时间。在这里，一块“郭麻日李先金匠艺术室”的牌匾吸引了我们的注意。紫色的铜制牌匾泛着光亮，锤刻出的汉文藏文、图案花纹和沙粒纹理的底色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精巧，古朴而亲切。

屋内茶几上摆满了李先制作的各种金属制品。以郭麻日佛塔为内容的铜板浮雕、镇宅辟邪的门环兽……而几件表面涂金，錾刻出云纹和圆圈纹等各种纹样，镶嵌玛瑙、珊瑚和松石的物件引起了我们的兴趣。“这是银簪、银盾，是我们土族非常重要的佩饰，只在十五岁成人礼和结婚时才佩戴。别看这是一个寻常物件，加工起来非常复杂，需要三天才能完成。”周毛先继续给我们介绍。

制作难度最大的，莫过于灵塔了。在走廊内，我们看到了李先刚刚为寺院打制好的一座灵塔。其塔身高1.5米，塔基底宽70厘米，通体由白银铸造而成，整体分塔座、塔瓶、塔刹三部分。敷以金粉的红铜做成吉祥八宝、大鹏、狮子、法轮等各种象征物，镶嵌于灵塔各个部位，而这些象征物上又镶嵌着玛瑙、珊瑚、松石等珠宝，使得整座灵塔威严雍容而又精巧灵动。我们了解到，这座灵塔是李先一家齐上阵，前后花了近一年时间才完成的。它的制作用到了溶金、浮雕、拼接、镶嵌等各种传统技艺手法。铸造灵塔不仅耗时长，而且工艺极其复杂，可以说是金匠艺人工艺水平的综合展现。

“我们的热贡艺术门类非常丰富，除了唐卡、堆绣、雕塑，还有建筑彩画、图案、沙画等多种艺术形式，宗教人物、佛经故事以及现实中的人物、景象等都可以表现，因此金银器的创作题材非常丰富，同时也可以根据客户订单确定题材。”李先讲道，“这两年订单有所减少，但郭麻日古堡的旅游热让我看到了希望。我想在古堡内展示打制出来的工艺品，让来旅游的人更多地了解热贡金银器打制这门艺术。”

现代化的飞速发展使人们越来越珍惜安静平和的时光，曾经的岁月、温馨的场景和老旧物件往往能引发人们的情感共鸣。对乡情的寻找和怀念使得老宅、古村、古堡成为人们旅游的打卡地和文旅产业的新热点。郭麻日古堡因其稀缺性与独特性成为人们争先前来的地方。独特的人文环境、六月会等传统民俗、静谧的生活日常都使这里具有极高的旅游价值，成为感受和体验乡情的绝佳目的地。而在2024年的郭麻日乡村节上，李先的金银制作技艺引起了游客的关注和赞叹。相信这门有着丰富内涵和群众基础的技艺一定会在现代化的滚滚浪潮中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

本文配图均由周毛先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