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瞭望东方周刊

本文刊载于《瞭望东方周刊》（2025年第6期，总第929期），原题为《城市科创，破题有“三策”》。

文丨邓智团 编辑顾佳贇

善于创新的城市都在做三件事：让创新要素高效聚合、让制度设计保持弹性、让空间载体充满活力。

2024年7月6日，在2024世界人工智能大会，人们观看宇树科技通用人形机器人Unitree H1表演“科目三”舞蹈（王翔/摄）

蛇年开年，由深度求索（DeepSeek）、宇树科技、游戏科学、云深处科技、强脑科技、群核科技组成的“杭州六小龙”火爆出圈。

自2月7日、8日，江苏省委机关报《新华日报》旗下“交汇点”客户端连续发出三问：DeepSeek为什么会出现在杭州？为什么南京发展不出“杭州六小龙”？杭州有DeepSeek，南京有什么？

三记叩问犹如棱镜，折射出中国城市在科技突围战中的深层焦虑：城市究竟需要怎样的制度重构与生态再造，才能孕育出理想的、可持续自我强化的科创生态？本文将构建“要素聚合-制度响应-空间适配”三维分析框架，以突破传统单维度分析的立体化视角，解码中国式科技创新的关键密钥，助力中国城市在科技浪潮中找准定位并制定有效发展策略。

要素聚合：构建创新生态圈

每个科技创新高地的崛起，本质上都是人才、资本、技术、数据等要素的化学反应。要素如同城市发展的“能量源”，而要素聚合是城市在激烈的科技竞争中脱颖而出的基石。杭州孕育出阿里巴巴和“杭州六小龙”，正是源于创新要素的有效聚合。

先看杭州，在杭州未来科技城120多平方公里土地上，注册企业数达5万多家，吸引了一大批海内外高层次人才创新创业。这里聚集了之江实验室、湖畔实验室等50余家新型研发机构，形成了“高校培养-企业转化-资本助推”的闭环。深度求索（DeepSeek）在杭州之所以能快速崛起，正是受益于算力基础设施的强力支撑、浙江大学等高校输送的人才以及本土创投机构的精准注资。可以说，这里的人才密度之高、创新资源之丰富，令整个城市充满活力。

再看深圳，在这座拥有4000家创新载体的青春之城，2024年全社会研发投入达2236.61亿元；当年新增国家级制造业单项冠军企业29家、国家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296家，新增数量均居全国城市首位；当年新增私募股权、创业投资基金数量居全国首位，形成了“凌晨三点还能找到投资人”的独特创新生态；PCT（专利合作条约）国际专利申请量连续20年居全国城市首位……大疆创新从校园里的初创团队一路成长为全球无人机王者，背后是全链条供应链体系的托举。

在上海，张江科学城的创新发展之路同样彰显着要素聚合的澎湃动力。来自上海市张江科学城建设管理办公室的数据显示，张江有企业2.48万家，外资研发机构181家，跨国公司地区总部70家。这里汇聚了上海光源、国家蛋白质科学中心等众多顶尖科研设施，源源不断流入的高精尖人才，活跃的金融市场，让张江科学城成为企业与资本对接的桥梁。在张江，众多像微创医疗这样的企业蓬勃发展，成长为细分领域的领军者，持续为上海的创新活力添砖加瓦。

2024年2月27日，位于上海张江科学城的“上海光源”（方喆/摄）

这些创新实践表明，各种要素必须有机互动、协同发力，城市才能真正实现创新驱动发展，创造新的竞争优势。

制度响应：打破发展天花板

科技创新本质上是突破边界的过程，需要与之匹配的制度设计。制度响应是城市适应科技发展需求、优化要素配置的关键机制，该维度主要反映政策体系在面对发展需求时所展现出的变革能力和适应性。

创新发展的需求，对政策响应提出了越来越高的要求。例如，当前国产创新药正凭借自身的技术实力和成本优势，迎来高光时刻。以目前热门的减重赛道药物GLP-1（胰高血糖素样肽-1）受体激动剂为例，2025年1月，上海银诺医药技术有限公司申报依苏帕格鲁肽α注射液（商品名：怡诺轻）上市，是目前全球已上市GLP-1药物中半衰期最长的产品。再如，国内创新药企北京舜景生物医药技术有限公司携首创的治疗心梗急救抗体药物SGC001，在今年1月召开的第43届摩根大通医疗健康年会上亮相，吸引了行业高度关注。回顾过去几年，上海、北京等国内多个城市大力扶持创新药发展，多次推出创新药全链条发展扶持新政，从研发、审批、进院、支付等多个环节全方位力挺国产创新药发展。

上海的“莫德纳速度”是政府“快速响应”的生动写照。在这个案例中，上海市、区、工业区组建专班，三级联动，在各项目阶段“跨前一步”，帮助企业加快审批流程，在每个环节“抢时间”。从2023年7月战略签约至当年10月拿地开工，仅用3个多月——美国生物医药企业莫德纳在上海的落地速度令世界瞩目。

看准某个产业，城市就要拿出政策倾情支持、不遗余力。被誉为“风投之城”的合肥，在2024年以135万辆的新能源汽车产量，超越上海、西安，排在深圳之后，位居第二。在2021年，这一数字仅为14.5万辆。合肥近年来密集出台政策，明确将新能源汽车产业作为“首位产业”，相继引入蔚来、比亚迪、大众安徽落户合肥，并集聚了国轩高科、巨一科技等数百家配套企业。合肥通过高效的政策响应和制度调整，为企业营造更优渥的产业环境，从顶层设计上为企业提供指引，以补贴、税收优惠等方式帮助企业降低运营成本，形成“筑巢引凤”效应。蔚来创始人李斌就曾公开表达过对安徽省及合肥市的感谢。

鼓励创新，还要在制度上为创新提供试错空间。2024年，深圳在全国首提“大胆资本”，以“创投十九条”支持国资基金“大胆试错”。武汉光谷首创“科技保险”制度，出台地方版科技保险业务和服务标准，探索并推广“保险+融资”联动机制，吸引更多企业投身于新技术研发的浪潮之中，即便研发过程中遭遇失败，政策的兜底保障也能让企业免去后顾之忧。

2024年8月，在深圳市南山区的深圳科创学院，创业团队进行方案讨论

制度响应也体现在跨部门协同中，只有协同才能提高创新效率。比如，上海在精心打造集成电路产业集群的征程中，全市各相关部门紧密协作，构建“政策立方体”系统，实现科技、产业、人才等政策的智能匹配：经信委勇挑牵头重担，统筹协调各方资源，精准把握产业发展脉搏；科委充分发挥科研优势，组织顶尖科研力量为企业提供技术攻关支持；发改委统筹规划产业布局，确保产业发展的科学性与可持续性；财政局全力保障资金投入，为产业发展注入源源不断的金融“活水”。2024年，上海集成电路产值突破了3000亿元大关，这一成就得益于上海在集成电路设计、制造、封装测试等多个环节的全面发展，以及一批世界级企业的入驻和成长。

空间适配：打造创新共同体

北京中关村的程序员在屋顶花园头脑风暴，深圳湾的创业者骑着共享单车穿梭于孵化器之间，这些场景揭示着城市空间适配科技创新的重要性。城市要为科技发展提供适宜的物理载体，涉及基础设施的完善、功能布局的优化以及生态宜居的升级。各城市要从该维度评估建成空间以及更新后的空间应对科创和产业需求的能力。

完善的基础设施是创新发展的硬件支撑。比如深圳的坂雪岗科技城，作为全球科技巨头华为的总部所在地，拥有令人惊叹的基础设施配置，足以支撑华为在云计算、人工智能等前沿领域展开大规模、高强度的研发工作。成都天府软件园，大力引入智能安防、智能照明等前沿系统，精心打造智慧园区典范。入驻企业在此畅享便捷办公环境，软件研发、测试、上线的周期大幅缩短，一系列知名软件企业从这里崛起。

功能布局的优化可以促进科技资源的高效配置。深圳南山科技园将研发、生产、生活等功能有机融合，形成了“职住平衡”的发展模式，使得人才、技术、资本等要素能够在园区内高效流动，形成了良好的创新生态。“上海硅巷”科创街区，实现城市更新与产业集聚的良性互动，街区内的存量商务楼、产业园区相继改造为“硅巷智谷”、“上海硅巷”创客厅，为初创团队提供在市中心负担得起、交通便利、环境舒适的办公和研发空间。如今，在上海长宁路-愚园路沿线、江苏路沿线、延安西路沿线、凯旋路沿线等合围而成的1.48平方公里内，已集聚了新微智谷、华为联通创新示范中心等10多家创新载体和800多家科技企业，在市中心形成了“无边界”的科创空间。苏州工业园区以极具前瞻性的规划布局，将生产、研发、居住合理分区进行有机联系，打造出高效便捷的产业生态，成为我国对外开放与产业创新的标杆园区。

青山绿水的生态环境对于培育城市科创空间同样重要。杭州高度重视城市生态环境建设，西湖、西溪湿地等生态景观为市民游客提供了休闲观光的好去处，而整个城市美好的生活环境也让人才更愿意留在杭州创新创业。位于成都市郫都区的科创新城正在打造宜居宜业宜创的科创高地、城市未来的新中心及转型发展的新引擎。在建设过程中，郫都区着力依托清水河和磨底河良好的生态资源，串联主干河流，打造设施完善、功能多元的滨水带状公园，以高品质公园的辐射带动能力，推动片区的整体发展。

未来之路：动态平衡的艺术

所有城市都有创新梦想，但善于创新的城市都在做三件事：让创新要素高效聚合、让制度设计保持弹性、让空间载体充满活力。面向未来，各城市需以动态平衡思维破解科技竞争的复杂路径，建立立体策略提升科技竞争力。

要素聚合方面，要从“抢资源”模式转变为“育生态”模式，构建要素间的增值循环，重构创新要素的“化学反应方程式”，打造“人才链-创新链-产业链”融合体系。比如，高校与企业之间的“生态反哺”：一方面，高校、科研机构源源不断输送的高素质人才，带着前沿知识与创新思维涌入企业，成为创新链上的活力因子；另一方面，企业在发展壮大过程中，反向为高校提供实践基地、科研资金，助力人才培养与技术研发迭代。

制度创新要向“自适应”进化。现代科技创新亟待突破政策滞后的“制度时差”，更前沿的制度突破在于建立动态校准系统，即运用大数据、云计算等先进技术，精准捕捉企业需求，实时灵活调整用地、融资等关键政策。展望未来，有必要建立AI“政策沙盒”，借助数字孪生技术逼真模拟政策效果，通过算法预测与实景验证双管齐下，实现政策迭代的飞跃，确保政策始终为科技创新保驾护航。

空间适配要迈向“融合共生”。城市创新空间要从单纯的功能容器升级为“生命体”，兼具智慧内核与人文温度。要匠心打造更智慧、更融合、更弹性的创新空间，让工作与生活边界持续模糊。创业者们穿梭于商务楼宇，周边是绿意盎然的休闲角落，智能设施全方位保障办公便捷，不远处就是温馨舒适的人才公寓。在这里，创新不再受限于刻板空间，而是随时、随地、随心发生。

当制度、要素与空间紧密联结，构成稳固的黄金三角，城市就能真正成为科技创新的热带雨林。在这片科创雨林里，要素如养分渗透滋养，制度如阳光遍洒温暖，空间如沃土涵养根系，最终让每粒创新的种子都能破土而出、茁壮成长。科创雨林没有统一的规划图纸，但这或许就是杭州培育“六小龙”的底层逻辑，也是让城市在科技竞速中破局新生的核心算法。

（作者系上海社会科学院城市与人口发展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