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嘉兴日报
■张嫣
友人于分湖（今称汾湖）畔置一水村陋室，四季偶去闲谈散座，甚有古朴素静意。常于分湖水岸漫步，入冬时看荻花缟洁如雪，风起时，一簇簇银穗低垂轻摇，守着岑静寂寥的冬日水岸，守着某一段秘密时光。在这段时光里，我深信一定有那个叫吴文裳的女子，她似荻花般纤细的身躯，谱写了江南闺秀的丘壑志。
吴文裳（1608—1648），名黄，礼部司务吴志远之女，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明万历年间状元钱士升长子钱栻之妻。文裳的弟弟吴亮中在《伯姊文裳小传》中称其：
资性明慧绝侪辈，嗜书，好《风》诗与《楚辞》，雅善吟咏，亦工绘事。意志萧散，涉笔绝无闺帏气，居然栉士也，而贞静婉嬺，不欲以才自见，先君以故奇爱之。文裳著有《荻雪诗文稿》六卷，曹尔堪为之作序，赞其为：贞静而不流，从容而合度。
嘉善地处吴根越角，于明宣德五年（1430）置县，虽为蕞尔之邑，却文风炽盛，呈“君子循礼而矜名，小人勤力而节啬”风貌，更以“地气最灵，所生人物颇多奇杰”著称。如“大明三百年，忠烈刚强第一人”魏大中及其一门的忠孝、直节清风，大学士钱士升的“力赞均里，造福桑梓”，尚书丁宾的“气节独挺、千寻风猷”以及袁黄的“博学劝善”。
其中，文裳的父亲吴志远以“恬淡无营，修然自远”受人推崇。吴志远，号蘧安，万历十六年举于乡，与高攀龙、归有光之子归子慕常往来谈道，好“性命之学”，结庐于嘉善县西塘镇东北祥符荡边的“荻秋”。吴志远曾任乌程县学教谕，后擢升翰林院孔目，又改任礼部司务，被后世誉为继王畿后振兴明末理学的重要代表。
文裳生活的晚明时代，是整个封建社会的历史转型期，商品经济的纵深发展，尤其是江南一带，富庶安宁，而政治上的腐朽及失意，迫使更多文人士子高度集聚于此。女子虽然仍局限于内宅，但通过父兄、家族亲友的视野，社会形态、生存环境的巨大改变，敏锐洞察到时局的变化，在她们的文学创作里不再局限于伤春悲秋和闺秀生活，充满了更多的黍离之情和须眉之气，文裳便是佼佼者。
文裳才情横溢，擅作七言、五言、拟古诗及赋，闻名于乡。嫁于钱栻后，她行事尊章承志，惠而庄，每动必以礼，家宅和睦，难怪老夫人也当称一句：佳儿妇也。钱栻亦是好儿郎，弱冠之年中举，师从黄道周讲学于余杭大涤山，每归省，文裳就会跟他讲父亲讲学锡山时艰苦刻厉的往事勉励他，“戒勿自燕逸，隳进道心”，或画兰题寄勉以“亲贤如芝兰”，夫妇自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文裳的诗文以高古闻名。如《古柏行》：
君不见，庭前古柏高参天，名山移植凡几年。百尺霜皮溜朝雨，千重黛色含秋烟。溜雨含烟三进载，奇姿异质何森然。金风作势老蛟怒，玉盘泻影潜虬眠。负荷他年应不小，名材岂合岩壑老。劲节殷勤慎护持，根深自觉枝叶好。君不见，天王制治开明堂，栋隆则吉须才良。暂托山阿君莫惜，知君指日贡岩廊。
文裳以雄健的笔力，一扫明代中期闺阁女子的柔弱之风，让世人看到了女子阔大胸襟和不凡志向的一面。
舟过分湖，重访铁崖先生（元末明初江南诗坛泰斗杨维桢）的旧亭馆，文裳的幽思之情是“托于文字者，可以无穷”，一篇雄健豪迈的《分湖赋》，堪称一代大手笔。
这样一个兰心蕙质、胸有丘壑的女子，当兵荒马乱、国破家难时，她果然是凛然贞明，深明大义的。那个叫刘淑英的妇人倡议勤王的消息传来时，她给予深切的回应：“我亦髧髦者，深闺愧执殳。”清军的铁骑踏入江南，江南士子纷纷发出“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的悲戚情绪，在王朝的崩溃中，作决绝的抵抗。这些栩栩如生且又令人痛心的人生戏剧，从宫廷、战场再到家庭、农村和市井之中，江南士子始终在乱世中追求着自己的生存之道，正如钱家女婿，天才少年夏完淳在服刑前的意气从容：“宁为袁粲死，不作褚渊生。”
这是江南文人所交出的生命答卷。卷入这场毁灭性抵抗的钱氏家族，男子参与抗清斗争，女眷们就在文裳的带领下，识大体深明义，变卖首饰家财资助义军。当主者登记造册时，文裳慨然，“世守国恩，固当。恨力止于此耳”，并焚毁账册。
一首《蟾儿入继文部叔口占示之》视死如生：
夷齐耻周粟，饿死首阳巅。
王蠋羞二君，殒命昼邑间。
苟生曷可为，矢死义所安。
煌煌汝季父，大节白日完。
只手挽百六，孤身抗三千。
力竭从汨罗，戎衣成朱殷。
寂寞震泽波，过者犹悲酸。
小子嗣令绪，遗德勤仔肩。
风霜撼庭柏，勉之在岁寒。
那些因为气节和忠诚而牺牲的先贤啊，他们的精神映照了这个世界，他们所追求的牺牲亦是吾辈的精神信仰。亲人的牺牲，悲戚犹在，像松柏经受了风霜的考验一般，在现实的逆境中，年轻的你，依然要坚守道义，不畏艰难，传承遗志。
没有人知道，那是一种怎样强大的内心和胸襟，也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强大内心背后，深闺女子如何在男权社会里踏出的这条荆棘之路，更不要说深处皇朝更迭，腥风血雨之中。她已经见过太多的牺牲，那些牺牲并没有夺取她的意志，她依然是坚定的，是毫无保留的。她于香奁彤管之中，聿兼清庙明堂之制。她似顽石、似松柏，志节矫矫，不诚极境遇之菀枯，情性无转移。吴文裳以其卓越的文学才华和高洁的人格魅力，成为明清嘉兴望族闺秀中的一轮皎月，映照今古。
天色渐晚，分湖上一抹夕阳横卧，寒光碎影间，荻花像分湖的睫毛，轻轻眨动，一艘小舟在夕阳映红的余波中荡起了涟漪。“一曲分湖清可俯，湖水沄沄自前古”，这湖山依旧在啊，却不知何处能觅你的芳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