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4日至16日,舞台剧《太白金星有点烦》在北京保利剧院爆笑上演。这也是该剧自今年年初上海首演之后,首次面对首都观众,导演刘天池在朋友圈中笑言,“取经路上,我们才刚刚开始!”据悉,该剧上半年的巡演计划已经排得满满当当,随后还将在南京、青岛、重庆、成都、郑州、深圳等地同广大观众见面。
舞台剧《太白金星有点烦》北京首演后,刘天池导演同全体演员大合影(大麦“当然有戏” 供图)舞台剧《太白金星有点烦》改编自马伯庸在2023年出版的同名小说。小说以《西游记》中西天取经的故事为背景,用当下视角重构了大家耳熟能详的西游故事,将现代人的职场斗法和生活酸辛尽数写入九九八十一难。自然地,以“天庭规训”映射“人间百态”,令每个成年人都能在书中看到朝九晚五、奔忙不已的自己。
有了小说的坚实打底,舞台之上,西天取经庆功大会跃然纸上:众神合唱的主题曲《敢问路在何方》响彻云霄,负责取经全程劫难设计的功臣——太白金星李长庚却置身会场之外,在飘散的歌声中渐渐意兴阑珊,他的正念和浊念元婴一左一右伴在身边,与他“复盘”唐僧师徒四人取经时,自己数次被谈话的经历。在此过程中,观音、文殊普贤、黎山老母、哪吒、地官大帝等悉数登场,交织着无数因果和六耳猕猴的一条命,描摹出了似是而非的“真相”……
丝滑的故事转场,首尾情节的巧妙呼应,以及经费报销、工作汇报、人事纠纷等众多令人会心一笑的场景,看似桩桩是天庭神仙们的烦心事,却件件指向都市洋灰森林里的职场生存法则,反复叩问着当代打工人们“斩妖除魔”的精神状态。
无怪乎马伯庸本尊在推荐这部戏时就表示:“请大家一定不要严肃,一定要带着戏谑,带着松弛感,带着放松的心情去看一看人间百态在天庭的展现。”也有观众在走出剧院后评论道:“两个多小时的呈现完整清晰,所有悬念一步一步地铺垫,再一点一点地解开。台词也是包袱满满,最后太白金星的大段独白很动人,看到最后竟然感动得不知所措,真的哭个没完笑个不停。”
除了故事切合世情、剧情观照人心,该剧的一大亮点便是刘天池、祖峰夫妇,一导一演、妇唱夫随,首度在一台大戏中聚首。近日,他们在北京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
说起来,这对分别毕业于中戏和北电表演系的高材生,现而今一位贵为国内影视剧行业“表演指导”第一人,一位则是大小银幕(荧屏)上的“叔圈天菜”,两人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毕业后,都同话剧舞台有着不解的缘分:刘天池出演的北京人艺小剧场话剧《无常·女吊》,在2002年曾捧得“开罗国际实验戏剧节”最佳演员奖杯;祖峰的上一次在舞台上亮相,则还是2011年和周韵搭档,将史铁生的首部长篇小说《务虚笔记》改编为北京人艺小剧场话剧《爱情的印象》。
刘天池、祖峰夫妇在媒体见面会现场【对话】
“真正打动人的地方,往往在于那些弦外之音”
澎湃新闻:首先请问导演《太白金星有点烦》的创作缘起?我注意到,你对西游题材其实并不陌生,第一部自导自演的话剧就是2008年在北京人艺小剧场上演的《小话西游》,据说你在里面饰演了多达15个角色。
刘天池:我的本职工作还是当一位表演老师,这是我心底最最热爱的职业,捏合表演也是我最擅长的。导演并不是我的本行,只是说碰巧哪个文本或者说小说触动了我,才有了这样一个心愿把它搬上舞台。
《太白金星有点烦》是马伯庸“见微”系列的口碑新作,2023年还没出版时,他就发来文稿给我看。我们俩是那种能在一起吃烧饼的好朋友,他之前来北京,你知道牛街有家老字号烧饼店,天天门口排长队,他每次吃完都会顺带给我提一兜子(笑)。认识时间这么久了,他之前写的官场小说、历史小说我都看过,笔触特别细腻而且视角都很独特。
澎湃新闻:你怎么评价马伯庸的写作风格和特色?
刘天池:马伯庸是个脑洞大开的人,他能跳开前人对《西游记》惯见的读解,挖掘出人人心里皆有,但人人笔下皆无的那点东西。比如说,唐僧师徒四人一路降妖除魔,可掰着指头算算真正“野生”的妖怪没几个,大都是天庭神仙们下凡作恶的坐骑,而且这些“神兽”最后都有免死金牌,被各自的主人领回去改邪归正了事。
《太白金星有点烦》这部小说的外壳是西游故事,内核还是在讲人遇到事儿时的纠结,如何去左右逢源也好,首鼠两端也罢,这一点很是触动我。而且他笔下的人物特别立体,改编成剧本也有抓手——这部戏能成,可以说全是靠朋友。马伯庸把小说交来就不管了,我找来业内知名编剧关山老师一起做剧本,其他包括舞台美术韩江、音乐作曲程池、灯光设计陈侠吉,这些艺术家平日和我都是朋友,也多亏他们保驾护航。我当时就说,这台戏单靠我一人可不成,九九八十一难大家一起“渡劫”(笑)。
澎湃新闻:何止靠朋友,也得靠亲人。要说主创阵容里,公众最熟悉的还是祖峰老师,这也是你们夫妇第一次合作舞台剧。我上一次看祖老师在台上演戏还是《爱情的印象》,这都是14年前的事情了。
祖峰:《太白金星有点烦》应该是我的第四部舞台作品。对于演员而言,话剧舞台是神圣的,虽然我近些年多是出演电影、电视剧,包括也执导了一部电影(《六欲天》),但只要机缘合适,当然还是想演话剧。话剧演出演员可以根据每场的演出状况,包括观众的即时反馈,每一场演出都能做出调整,演员的自主性也更大。
我是去年9月拿到的剧本,天池老师邀请我出演里面的太白金星李长庚(笑)。其实之前我就看过小说了,马老师发给我们的是TXT格式的版本。这部作品里,小说家重新解构了我们之前熟知的那个西游记世界,进而创造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他在很多空白的缝隙里,夹带了很多自己的“私货”,从那些原本一带而过的细节里生发出新的故事,而且又和现代人的生活、职场感受息息相关。就像我之前出演《潜伏》,也不是个完全的谍战戏,内里讲的是办公室政治。这部戏也一样,会出现很多我们在职场里遇到的难题。但凡是好的作品,我们去分析它的高妙之处,真正打动人的地方往往在于那些弦外之音。
小说的开场就很宏大,观众一旦进入情节就会发现天庭和灵山就像两家大公司,里面钩心斗角千头万绪,而且针脚又特别细密,一个包袱接一个包袱。到了结尾,大家会发现小说其实重新诠释了六耳猕猴的故事,将他塑造成一个被孙悟空冒名顶替了求学名额的受害者。而太白金星在升级,所谓证得金仙的过程中,怎么还能在自己的内心葆有一丝真情和纯粹?这样一部长篇小说信息量很大,要改编成140分钟的舞台剧难度不小。
澎湃新闻:太白金星是全剧的第一主角,在参与创作的过程中,你是不是也会给出一些自己的建议?
祖峰:我主要还是得听导演的(笑),我们俩对太白金星这个人物还是有共识的。我要演绎的其实是李长庚的成长,他从起初这么一个职场上的老油条,通过之后一个个事件唤起了良知,又变得纯洁,是一个“逆成长”的过程——人物通常都是正成长的,年轻的时候充满浪漫主义色彩,想问题都会比较简单。慢慢混到中年,才开始只讲利弊,不谈对错。这部戏里太白金星的心路历程正好是倒了过来。主要还是编剧关山老师和导演来定大方向,小说本身是顺序展开的,但剧本则是通过倒叙和插叙来讲故事,包括开场李长庚在三官殿内外的几场戏是闪回交错推进的。
澎湃新闻:在结尾,太白金星的转世身份竟然是李白,这点挺出人意表的。
祖峰:太白金星的浊念元婴转世为诗仙李太白,这是原著小说中就有的设定。我觉得它恰恰反映了马伯庸对历史人物和神话传说的独特解读,所谓“洗掉前世宿慧,再把官运压低。”这不正是李白的人生写照嘛。千百年来,儒释道三教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也反映在我们的职场生态里。
刘天池:把小说改编成话剧来呈现,它必须要集中在一个核心事件上去展开,这对于观众的接受而言会比较友好。话剧有它自身的特点,就是三一律,观众才能够跟着我们的视角走。
在做剧本的时候,书粉可能会看到我们把六耳猕猴的这条线,包括他在三官殿观瞧李长庚的这种周旋,包括他自己的机敏,还有那种为难,相较于小说之前的这种铺排,在戏里实际上略微做了一些弱化。现在全剧就两条线,一条是讲太白金星为唐僧护法,所谓设计磨难,以体现取经不易;另一条是李长庚在洞悉了六耳猕猴的冤屈之后,他内心所产生的纠结,我们把这条线给放大了。
剧照 祖峰饰演太白金星剧照 太白金星同六耳猕猴“一切似乎都是水中月、镜中花”
澎湃新闻:刚才祖峰老师说到儒释道在这部戏里的杂糅,我也注意到此次演出别册上列出了很多戏里台词出现的佛教、道教专有名词的解释。
刘天池:这次不仅是对观众而言,对演员来说台词上的压力也很大。我们不能讲绝对的白话,这么一出古典神话剧里,人物都说大白话,这不成体统。可若是一张嘴全是古体文言,观众又可能听不懂。关山老师在台词上下了很大气力,在两种语境下要做到一种平衡和折中。饶是如此,现在的台词也不是一种完全生活化的语言交流,这对演员的背词量和转换来说就超级难。
首演见观众前,满打满算我们只有四周的排练时间,而且演出阵容上还是两组AB角,祖峰和刘旸饰演太白金星,台词量最大,难点在于他们既承担了整个剧情信息的传递,同时在进入人物内心纠结的戏份时,又要面对两个念头无时无刻不在打架——正念元婴和浊念元婴(由另外两位演员分饰)的干扰和抵牾,等于说一个人要背三个人的台词量。正念和浊念的概念,在小说中是在后半部分才出现的,类似于一个人的本我和超我,我们把这点放大并且具象化了,让他们从头至尾都伴随着主人公。
澎湃新闻:在我们的印象里,祖峰老师过往很少演喜剧,这次你让他来出演太白金星,是不是挖掘了他表演潜质中谐趣的一面?
刘天池:作为读者在读小说的时候,都会带入一些对角色的想象,他的形象是逐渐在我脑海中同角色融合在一起的。饰演太白金星,演员身上要自带一股仙气,要有那种道骨仙风的感觉,这点上祖峰是具备的,再加上服化道的加持,这都没问题。
他过往出演正剧比较多,所以这出戏后半程要刻画人物心理的纠结,那点予取予求,那点辗转反侧的时候,他反而拿捏得更舒服自如。但前面,尤其是开头,要展现太白金星的滑头,那种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的俏皮,这跟他本人在生活中是完全不搭的。我们在一起过日子,会客访友,他是属于见了人要么不说话,要么说话也特别简短的那种人,绝不是戏里太白金星那样的话痨,这对他确实是个不小的挑战。我得对他说声,谢谢演员(笑)。
祖峰:我在排练时也有抵触,有过想撂挑子的瞬间(笑)。其实演员演的是角色,而且据我所知,很多优秀的喜剧演员,他们在生活中也不是整天都乐呵呵的,内心也有郁结和悲伤。如此再去观照角色,我想太白金星也有自己的内心世界,甚至可能是沉重的,只是面对人情世故,要升级打怪,他不得不有那么圆滑的一面,如此也就放开了。这一脚反正已经迈进去了,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排练照 刘天池、祖峰夫妇排练照 刘天池导演在给演员说戏澎湃新闻:我觉得还有一点要提,戏里太白金星和观音大士有不少对手戏,饰演观音的演员刘晓晔完全放得开,我听说他之前同郭德纲学过相声。他们俩之间在舞台上是有化学反应的。
刘天池:晓晔非常善于演喜剧。他的代表作就是孟京辉执导的《两只狗的生活意见》,他和陈明昊两个人撑满全场,场场爆笑。
祖峰:他可比我的舞台经验丰富多了。我演过四部话剧,加起来也就一百场。《两只狗的生活意见》上演了17年,全球巡演下来得有3000多场。
刘天池:当初之所以请他来饰演观音,也有舞台呈现上的考量。首先,观音大士并不一定就是女身,在神话传说里,观音菩萨有三十三种法相。这种变化的能力,让我们可以找一位男演员,而不是非要让一位女演员来饰演。
再次就是结合剧情,戏里很多矛盾都集中在太白金星和观音大士之间。如果让一男一女两位演员来饰演,那么很多有戏感的桥段,比如两人之间发生推诿、斗气周旋就不好拿捏这个分寸。可如果太白金星在观音面前总是让着、收着,他们之间斗法的关系就不成立。读小说没问题,当把人物形象立体在舞台上的时候,事件要往下推进,他们之间怎么去互相撒个娇,或者说点体己话,让同一性别的演员出演就比较好去处理。
澎湃新闻:我注意到这部戏的舞台上除了祖峰和刘晓晔之外,大部分演员都是青春洋溢的面孔,也请谈下这次的演员阵容。
刘天池:在演员的选择上,我们打破常规,力求打造一支多元化的表演团队。不少青年演员是我在之前参加《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和《喜剧大会》时发现的后起之秀,像刘旸和王继续这一组(两人分饰太白金星和观音大士),就是一个来自《喜剧大赛》、一个来自《喜剧大会》。另外,这次剧组里既有京剧演员,也有脱口秀演员,还有第一次要在舞台上开口说话的现代舞舞蹈演员。
我希望这些来自不同艺术背景的创作者,在一起能够相互碰撞、相互融合,共同创造出一种独特的艺术风格,从而完美诠释舞台剧《太白金星有点烦》的美学内涵。在排练过程中,我也始终强调演员们要深入挖掘角色的内心世界,以真情实感来引发观众共鸣,鼓励大家要不断发挥创造力,为角色增添更多个性化的色彩,让每个人物都鲜活起来。
剧照 刘晓晔饰演观音大士剧照 刘旸(左)和王继续(右)分饰太白金星和观音大士澎湃新闻:这部戏的舞美风格比较简约,在舞台装置上结合进天圆地方包括阴阳等中国元素,最后也请导演介绍下?
刘天池:没错,我们遵循着大道至简的理念,这次在道具设计、灯光布景和细节呈现上,都选择了相对简洁且抽象化的方式。这不仅可以让中国古典文化与现代化元素充分交互,同时也能让观众在观演过程中,和故事中的人物、情节实现更好的连接。比如说舞台上出现的“山”,映射了同天庭和灵山上这些神仙的“跟脚”(背景或出身),寓意既是表现某个人的背后其实还有人,也是展现每个人都是“身在山中”,我们没有办法看到全貌。
观众如果细看的话,会发现李长庚大段独白的那场戏,除了演员整个舞台上什么都没有了,之前人物都是在方圆之间,或者是“身在此山中”,但在那一刻,他完全平静下来内观自己“观我”,真正同自己的心灵产生连接,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所以舞台呈现也是特别的空灵。之后,纷繁的俗世又重新热闹了起来,直到剧终。舞美设计在这种虚实之间,也对应着人们的半醉半醒,一切似乎都是水中月、镜中花,你或许可以清醒那么一下子,但永远不可能做到事事都清醒。醒来一看,世界还是那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