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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忆中的江五小学

转自:上观新闻

约莫还是疫情之前的事了。有一天黄昏路过市三女中,旁边就是我小学的母校江五小学(江苏路第五小学)。那时我不知学校已迁址,只是好奇大门为何紧闭。我沿着围墙的缝隙往里张望,仍能看到我们上课的那栋米黄色教学楼,看见楼前的那片大草坪,只是草已不那么鲜绿。我寻找着那个六角亭,那个有翘角飞檐的亭子,四周曾爬满黝黑的老藤,秋天会开紫色小花,飘着淡淡的清香。

市三女中解放前叫中西女中,“江五”是中西附属小学。旁边有一家文具店叫中西文具店。那时候比较时尚的文具是卷笔刀,谁拥有一个比较时尚的卷笔刀,都会在班上引起一阵小小骚动。上世纪六十年代,人们普遍贫困,许多同学都穿带补丁的衣服。冬天很少有同学戴羊毛围巾,都是家里人用毛线或棉线勾结的领圈。女孩子裹着五颜六色的领圈也煞是好看。老师总是表扬用刀片削铅笔好的女同学,特别是还能帮助同桌手笨的男孩。“中西文具店”名字一直延续到“文革”爆发,改革开放后又恢复了。

许多年后,邬达克的建筑突然在上海出名,人们才知道,市三女中也是他的作品。那里有拱形外廊的教学楼,镂花彩色玻璃,专门的音乐教室,比“江五”更大的草坪。我不知当时校园为何有这么个中国园林式六角亭。有一次学校民乐小组排练,庆祝“六一”,新民晚报一摄影记者要来采访,老师把民乐队从有隔音板的音乐教室拉到六角亭,临时把我叫去当小指挥。后来这张六角亭照片发在晚报文化版上。四十年后,我去了晚报主持工作。命运大概就是这样,冥冥之中已为你做了安排。听说那个六角亭后来被拆了,但它的形状和美感,成了我们老“江五”人的独特记忆。

市三女中五四大楼(原中西女中景莲堂)底楼

市三女中与“江五”只隔着一堵简陋的矮墙。我们踮踮脚就能看到毗邻的操场。远处是绿树掩映的红瓦大楼。那里隐隐有一种神秘、安静、优雅的气息。冬天有太阳时,常可看到一位穿深色短大衣、裹围巾的老妇人,独自在校园里漫步。她会随手捡起纸屑,拔去草坪上的杂草。后来听班主任说,她就是市三女中校长薛正。想必她在教育界很有影响,否则怎么连小学老师都知道。我至今还能回想起薛正不苟言笑的脸庞。但她的生平故事一直到她离世后才慢慢被人知道。她曾就读于燕京大学教育系,受五四运动影响,怀有强烈的爱国心。后被聘为中西女中校长。即使在美国人主持董事会的年代,她也坚持要让更多中国人进入校务委员会、开设中国历史课。抗战时期,中西女中被日本军队占用,她不顾个人安危,六次去占领军司令部交涉。之后,她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教育学博士,希望以更专业的知识培养新的女性。1960年,她被正式任命为市三女中校长。那时,国家正遭遇“三年自然灾害”,有人提出把大草坪铲了种菜养猪,薛正坚决不同意。于是招来攻击,说她只关心草地不关心人。薛正严词回应:有草地才能不让灰尘弥漫,我正是关心学生健康,才要留住这片草地。薛正的刚正不阿,“文革”中没让她少吃苦头。直到七十年代后她才重回校园,开始了最后十年的呕心沥血。她当时特别重视外语教学,希望年轻一代更多了解世界。有两位八十年代市三的学生回忆:那时市三的外语教育在全国领先,但老校长似不太关注升学率什么的。有一天下午,全校竟停课听拉线广播薛正训话。起因是有同学在楼梯打闹撞人;厕所脏、乱、差。那个年代百废待兴,大家普遍活得局促潦草。薛校长却说:一个厕所里不知道冲水的孩子,一个连个人环境卫生都搞不好的女孩子,将来很难成为一个好的女性,也不能管好她的家庭和子女。回忆者说,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走楼梯不管上还是下,都应该往右走的。厕所应该保持干净,这关系到每个人的体面。她还说,薛正的这次训话日后她曾无数次回想。作为教育家,薛正在宏大世界观前,首先训诫学生做一个体面的人,这位市三毕业生觉得这是她在市三女中受到的最重要教育。薛校长的半身铜像,现安放在学校教学楼前(下图)。

我们江五小学的校园里,也常可看到两位老妇人的背影。一位是支部书记彭芸,她戴一副眼镜,肩上总披一件深色外套,据说她是南下干部。另一位是校长朱静瑛,她走路身板挺直,衣着一丝不苟,只是头发有点花白。她们俩走在一起喃喃细语,看上去就像姐妹。同学们有时会在背后议论:猜猜她俩谁职位高?彭书记平时沉默寡言,每次全校拉线广播都是朱校长说话。记得有一次在大礼堂开春游总结会,朱校长批评了有些同学显摆自己带的食品,如精白粉面包、蛋糕之类(那时一般家庭早餐吃泡饭,外出大都带标准粉面包)。她表扬了我带的是最便宜的大饼油条。其实比起面包,我确实更喜欢大饼油条。但从此,同学间互相攀比少了。春游时带自家蒸的白馒头也有。

那时候,少先队大队干部也是要选举的。大队部会在学校黑板报上公布候选人主要事迹,然后在全体少先队员中投票选举。有一年我得了较高选票,同学们开玩笑对我说,这回你可当大队主席了。几天后,大队辅导员魏婷老师找我谈话,她那时大概二十多岁,齐耳短发,率直开朗,在少先队员中很有威信。她对我说:“我们考虑让你当大队劳动委员,大队主席先让另一位同学担任。虽然他的成绩不如你,但你要尊重他,配合他工作,并要带领少先队把劳动工作抓起来。”我默默点头。许多年过去了,魏老师的这番话常在我耳边回响。“尊重人”“重视劳动”这两颗种子播在了我幼小的心灵中。

六十多年前,学校的条件、设施与今不能同日而语。操场上除了竖着几根让大家攀爬的毛竹竿什么的,几乎没像样的体育器械。当中国乒乓球首次夺得世界冠军后,校园门口拉出了横幅:青少年,打乒乓球去!走进学校,左手边并列两个教室就放着四张乒乓球桌,课余时间,不少小朋友就在那里左右开弓。体操队的藤圈操在操场上夺人眼目,绿色草地上,穿着白色体操服的少女,时而弯下纤细的腰肢,时而伸展修长的臂膀,时而蜷曲柔软的身姿……让我们知道了什么是美的享受。

“江五”的校友们回忆起小学的老师,印象较深的总是几位语文老师。二年级时是一位叫白杏元的老师。她第一次自我介绍:“我姓白,白颜色的白。知道我为什么姓白么?因为我爱干净。”同学们至今记得她说话的声音。她常穿一双白皮鞋,衣着在当时也算时尚,但颜色都比较淡雅。她上课会表扬那些爱书、把书皮包得好的同学。三年级时,从外校调来一位语文老师叫周幽之。她特别重视朗读。有一次她让我站起来读叶挺的《囚歌》。我读完,她说:你把“我渴望自由,但也深知道,人的身子怎能从狗洞子里爬出?”这句再念一遍,要先抑后扬,“人”字要拖长一点,这样才能体现革命者的凛然正气。她不仅让我们知道了朗读的技巧,也让我们通过朗读体会朗读以外的道理。到高年级,我们的语文老师叫王佩娟。她是语文教研组长。个子不高,戴一副眼镜。她上每一堂课都让同学提问,十分认真,但从不拖课。那时学校就已规定,下课要让学生去户外活动。(近六十年过去了,看到今天报纸上还在呼吁:把课间十分钟还给学生。可见有些顽疾还是挺难克服的。)有一回王老师上全区公开课,课题是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外校来了许多老师,礼堂后排都坐满了。王老师之前已告诉大家,这堂公开课不做事先安排,大家可以自由提问,所以课堂气氛活跃,大家纷纷举手发言。我也提了个问题:“为什么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投入到为人民服务中去就会变成无限的?”王老师先让同学们回答。于是,许多同学从不同角度发言,有时会引来哄堂大笑。王老师最后才做归纳。这堂公开课的效果出人意料,听课的老师无不点头称赞。几十年后,同学中有几位也当了老师,她们也总是鼓励学生提问。她们都相信,能让学生自由提问的老师才是好老师。

也有让我难受的记忆。有一次老“江五”人聚会,一位同学悄悄告诉我,她后来去王佩娟老师家里看望过她。王老师曾与她说起:我一直很关心他(指我)成长,没想到“文革”中他也写我大字报。我的脸一下子热了。她说得很轻,但我仍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不只是因为做错过事,而且,我已完全忘记了这件事。(人的记忆会不会有意无意地屏蔽?)你可以解释当时年幼无知、被时代潮流裹挟,但被伤害过的人不会忘记,这就是事实。我真希望王老师还能看到这篇文章,向她表示这份迟到的歉意。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写下这点文字,是因为江五小学在今天仍有一定影响。记得有一回市里开会,需事先签到。排在我后面的一位男士签完名突然问我:“你是江五小学的?”我说:“是的。”他又问:“你当过大队主席?”我笑笑说:“你怎么知道?”他热情地伸出手说:“我也是江五的,比你低两届。”于是,我们穿越时光,回到少年时代。聊起那片大草坪、那个六角亭、毗邻的市三女中(他后来当了市教卫党委书记)……我们都高兴“江五”今天仍是重点小学。虽然时世变迁,重点的内容也会发生变化,但山高水长、花开花落,我们都相信有些重点是不会、也不应该变的。

原标题:我记忆中的江五小学 | 陈保平

栏目主编:舒明 文字编辑:钱雨彤 图片来源:市三女中校友理事会

来源:作者:陈保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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