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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对立的人越相像——鲁迅与他的祖父

转自:北京日报客户端

1925年,鲁迅在应《阿Q正传》俄译者王希礼之请所写的《著者自叙传略》中说:“听人说,在我幼小时候,家里还有四五十亩水田,并不很愁生计。但到我十三岁时,我家忽而遭了一场很大的变故,几乎什么也没有了;我寄住在一个亲戚家,有时还被称为乞食者。”这一场“很大的变故”具体何所指,鲁迅从未详说。时至今日,人们都已知道,这场变故与鲁迅祖父周福清的宦海浮沉有关。

过去,由于相关史料的缺失与讹误,许多研究文章中呈现出来的周福清形象,与历史上真实的周福清有较大距离。鲁迅与二弟周作人因较早就离家外出求学,与祖父正面接触较少。相比之下,三弟周建人与祖父相处时间更多,而且由于性格原因,他们祖孙二人之间的交流也更频繁、更融洽。上世纪80年代,周建人曾口述早年在绍兴老家的经历,由女儿周晔整理成《鲁迅故家的败落》一书出版。此书后又于2017年出版增订版,补充了许多重要内容,特别是披露了有关周福清官场经历与见闻的大量第一手资料,有助于人们对周福清形成更真实、更立体的认知,也有助于人们更客观地看待周福清对鲁迅所产生的深刻影响。

周福清与元配孙氏、继室蒋氏的彩绘神像

点翰林风光无限

周福清的官场之路是从“点翰林”拉开序幕的,这也是他人生最为高光的时刻。那是同治十年(1871)的春天,从府里来了六个报子,齐声高叫:“快请老太太用金簪来拆封!恭喜周福清老爷点翰林了!”周福清的母亲、鲁迅三兄弟的曾祖母(人称九老太太)取下头上的金簪,挑开了封口,打开来,上面写着:捷报贵府老爷周福清,辛未科会试,中式第一百九十九名,殿试第三甲第十五名,朝考第一等第四十一名,钦点翰林院庶吉士。

周福清点翰林,成了整个家族的巨大荣耀。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提到此事时,描绘了一个颇具戏剧性的场面,说当报子报喜之际,这位九老太太却放声大哭,人家问她,这是喜事,为什么这样哭?她说:“拆家者,拆家者!”意思是周福清点翰林最终将导致周家的衰败。

但据周建人幼年时所知,事情并无这么强烈的戏剧性。鲁迅三兄弟的曾祖父周苓年,一辈子没有什么作为,但他的堂兄周一斋,却是道光甲午科(1834)经魁,国子监学正,内阁中书,议叙员外郎钦加四品衔,同治五年(1866),善后保举案内奉旨交部从优议叙。经魁是名次很高的举人,据这年的乡试录,周一斋中的是第六名举人;所谓善后,就是绍兴府在同治三年(1864)从太平军手里夺回来以后,办理恢复地方政府等事务;所谓保举,就是在办理河工、边防、赈灾、剿匪等差使后,有劳绩,由主官保举升官;所谓议叙,就是记录三次以上可加一级。周一斋的成功,不可能对九老太太没有丝毫影响。

再说,如果考中了要大哭,那么,何不早一把拖住自己的儿子,不让他赶考?而且,周福清的科考之路,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他生于1837年,虽说早进了学,但30岁才考上第86名举人。当然,这里面也有客观原因,即同治三年甲子,浙江刚从太平军手里夺回来,还在军事时期,所以三年一次的乡试延期,和丁卯(1867)科合并在杭州举行,他考中了。可是同治七年戊辰科会试,他没有考中,却考取了方略馆誊录。方略馆是清政府的平定太平天国战史编纂处。在那里做誊录,就是高级抄写员,这样的举人干几年,可以议叙得官。周福清不知为什么不愿做誊录,三年以后,就是辛未科(1871)会试,他中试成了进士,点了翰林。

周建人相信,曾祖母的心情一定很矛盾。宦海沉浮的事例,九老太太看得多了,她儿子的点翰林,使她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在各房族男女老少跪下贺喜的时候,她百感交集,说了一句:“这有什么喜?是要拆家哉!”

后来,在绍兴周氏家族居住的三个台门的门斗里,各悬挂了一块蓝底的大匾,上面有两个大大的金字“翰林”和两行泥金小楷,上款写着“巡抚浙江等处地方提督军务节制水陆各镇兼管两浙盐政杨昌浚为”,下款写着“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周福清立”。这三块金光闪闪的翰林匾,给三台门增加了光彩,但在周建人看来,这终究不过是一场荣华梦而已。

绍兴鲁迅故居的周福清翰林匾

做知县丢官去职

周福清点了翰林以后,先得进庶常馆深造。庶常馆每三年结业一次,名为散馆,还得经过考试,再根据成绩,授以官职。这三年关系到各人的命运,每个翰林都心里明白。他们有的寻师访友,结交权贵;有的了解派系,打听行情;有的钻研做官诀窍,演习官场应酬。周福清在庶常馆里干什么呢?他的绍兴同乡顾家相在《五馀读书廛随笔》中说:“庶常散馆考试,虽列最下等,犹得以知县即选,凡迫于贫窘,志在利禄者,恒趋焉。同治辛未,吾越周介夫(即周福清)乍膺馆选,遽购律例披阅,人怪而询之……”周福清埋头研究法律条文,在当时人眼里自然显得很另类。

光绪元年(1875),周福清外放江西金溪县知县,他带了家眷前去上任。光绪四年(1878)春天,周福清又携带家眷和全部行李,回家来了。原来,周福清被他的上级——两江总督沈葆桢参劾,丢掉了知县的乌纱帽。光绪四年正月二十四日(1878年2月25日)沈葆桢参劾周福清等州县官的奏折,现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其中请旨即行革职的九人,勒令休致的两名,末一名是“金溪县知县周福清,办事颟顸而文理尚优”,处分意见是“归部改选教职”。在十二人中,周福清是唯一在考语中还提到优点的(文理尚优),也是处分最轻的一个。

周福清为什么在官场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周作人在《鲁迅的青年时代》中说:“介孚公(周福清号介孚)的脾气生来就不好,喜欢骂人,什么人都看不起,我父亲听他晚年怒骂,自呆皇帝(光绪帝)昏太后(西太后)起,直骂到子侄辈。在他壮年时代大概也是如此,而且翰林外放知县,俗称‘老虎班’,最是吃硬,不但立即补缺,而且官场上也相当有面子。有这两种原因,他不但很是风厉,而且也有点任意了。碰巧那上司江西巡抚又偏偏不是科甲出身,更为他所蔑视,终于顶起牛来。但官职太小究竟抵战不过,结果被巡抚奏参,奉旨革职改教……”周作人说他祖父的脾气不好,大概属实,但当时江西巡抚刘秉璋虽说是先以军功叙知县,却也是咸丰十年的进士。参劾周福清的,也是两江总督沈葆桢,乃正途进士出身,一代名臣。《清史稿》说他“精核吏事,治尚严肃”,做他的部属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同在官场的顾家相在《五馀读书廛随笔》中另有一说:“甲戌散馆,(周福清)铨授江西金溪,因与缉私委员陈某争执,陈某愬于制府沈文肃公,遂奏参改教,部议改休致,介夫不甘废弃,引见复用教职,乃捐中书到阁行走,余壬午入都曾见之。”清朝政府有缺也有差,一个候补官员如果补不上缺,也可以钻谋差使。缉私委员是个有油水的差使,如果不是有后台,是觅不到这样的好差使的。缉私委员和知县本应互相关照,利益均沾的。但周福清却和他争执起来,结果被他在沈葆桢面前告了一状,周福清就此丢了官。

谢德铣等编著的《鲁迅在绍兴》一书则说:“周介孚居官清廉,刚正不阿,既不贪赃,又不枉法。处理民刑案件务求真凭实据,从不颟顸草率,理事也决不拖拉。他对上官决不巧言令色,也不阿谀逢迎。有一次,他在江西与抚州知府吵了起来,那知府下不了台,就拿出大帽子压他,说:这是皇上的事情。周介孚立即反诘说,皇上是什么东西,什么叫皇上?那个知府原本想用皇上的威势来压他就范,谁知周介孚并不买账。周介孚的‘无礼犯上’使得知府十分恼怒。”

总之,周福清在庶常馆里就表现得十分清高,在江西短短三年时间又把上下左右都得罪了,这是他遭遇官场滑铁卢的直接原因。

周福清晚年时跟周建人讲起他在江西的情况,有几件事给周建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时候,知县住宅和衙门、监狱都是相近的。家里人随便跑进跑出,他嘱咐儿子和外甥,如果他们走过监狱,发现牢头在虐待犯人,来告诉他。有一天,他儿子和外甥来告诉他,说是看见某牢头在吊打犯人。他十分生气。牢头打犯人,无非是敲诈钱。这次,他就当夜坐堂,审这个犯人。他拿起烛台,走到犯人面前,叫他脱下衣服,用烛火一照,发现犯人身上伤痕累累。立刻传某牢头,说:“你干得好哇!”牢头立刻跪下磕头。周福清命差役打他一百大板。

周福清还说过这么一件事。他说,家里曾经有过一个男仆,每天偷一点米回去。周福清只当作没有这回事。有一天,有客人来,男仆上来倒茶,把茶碗打碎了,周福清就辞退了他。讲到这里,周福清对周建人说:“为了敲碎茶碗而辞退他,说出去,人家不过说我脾气大,我这个东家难侍候。这并不要紧。如果为了偷米而辞退他,他就永远找不到东家了,就绝了生路。”

从这两件事可以看出周福清的做官原则与为人之道,而这显然是与清末腐朽污浊的官场格格不入的。

周福清1889年写给鲁迅之父周伯宜的信 北京鲁迅博物馆藏

捐京官候补九载

周福清被参劾休致,他费尽心血考得的科班出身就这样丢掉了。再要做官,只能出资捐官,请吏部重新引见给皇帝委用。出钱买官,为读书人所不齿,却是政府推行的,又是清末的社会风气。周福清在家里住了半年多,就风尘仆仆、千里迢迢地奔到京城里去求官。

周福清捐官的结果是有案可查的。姚锡佩《坎坷的仕途——鲁迅祖父周福清史料补略》中说:他起初捐的不是七品内阁中书,而是比它高两级的同知官衔。光绪五年(1879)四月吏部有一份验看官员清单的奏折中写明,甄别改教知县周福清,“前在陕甘捐局遵例报捐同知升衔”。为什么在陕甘捐局报捐呢?原来光绪三四年间,全国灾情严重,贫穷的地区如陕甘等省,在较富饶的江西等地设立赈捐局,而且减成折收。这对经济不太富裕的周福清来说,正是一个机会,他向要价低廉的陕甘捐局买了一个同知的官衔。但这只是一个虚衔,尚须赴京上兑、引见、候选,随后照衔仪叙,报捐分发,方可候补官职。

手续看来十分麻烦。本来上兑(即交银)以后,就可以得到吏部填发的取得同知资格的执照了。可是清政府规定必须有同乡六品以上京官印结,以保其身家清白。当时各省在北京分设印结局,名为便利人找保,实际上是从中渔利。从《越缦堂日记》中可见,时为户部郎中的李慈铭也加入了印结局。周福清是在光绪五年求见李慈铭的,正是为了印结的事。李慈铭是清代文学家,会稽人,比周福清大七岁,和周福清的从伯周一斋早有来往,中进士比周福清晚,但在短短几年里平步青云,周福清不得不求助于他。印结以后,还要等待皇帝的引见。不过,光绪皇帝对周福清的印象不好。光绪五年四月,他批了一道谕旨:“著以教职选用。”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周福清的一番心血完全白费了。谕旨虽铁面无情,但办法不是没有,那就是从头来起,重新花钱捐官。他继续奔走了三个月,光绪五年九月,被分发到内阁行走(即学习)。他在这个闲职上呆了九个年头,直到光绪十四年(1888)四月才补到内阁中书的实缺,也只是一个十分清苦的七品小京官。其间,家庭境况日趋窘迫,目前保存下来的周福清少量信件中,就有两封是向同乡借贷的。

周福清自点了翰林之后,一直在官场奔波。周建人1888年出生以后,直到1893年才第一次见到祖父的面。周建人记得,此前祖父托人从北京给家里带过吃食。有一回,在吃饭间的方桌上,放着一只麻袋。周建人跟两个哥哥都很焦急地等在旁边,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等他们的父亲打开来一看,有两只火腿,还有好几包东西;又打开纸包来看,有麻菇、杏脯、蜜枣、桃脯、葡萄干、榛子、茯苓饼……“我们看到这些东西,心花都开了。可是我的曾祖母却怪,她连正眼也不看一眼,说:‘这些东西要它做什么?谁要吃他这样的东西?’边说边回自己的房里去了,还传来这么一句:‘为什么不带一点银子回来?’”这反映出周福清看重亲情,同时在官场并不得意。

犯科场入狱八年

光绪十八年(1892)除夕那天,周福清的母亲去世了。周福清接到电报,即从北京赶回绍兴。照制度,官员在父母故后要停职三年,叫丁忧。就在丁忧期间,周福清犯了科场案。

1893年10月,两个衙门差役来到周家,要捉拿“犯官周福清”。不久,周福清投案自首,次年被判了一个“斩监候”。

当时浙江巡抚崧骏给光绪皇帝的奏折中详述了此案的具体情形:

七月二十日周福清携仆陶阿顺由绍郡启程进京探亲。二十三日路过上海,探闻浙江正考官殷如璋,与伊有年谊。周福清一时胡涂,起意为子求通关节,并欲为亲友中马顾陈孙章五姓有子弟应试者嘱托,希图中式。俟主考允诺再向各亲友告知择其文理清通诸生列名。周福清素知各亲友家道殷实不患无人承应,事后必有酬谢之资。即由上海雇船开驶,二十五日晚至苏州停泊。周福清独自拟写关节一纸,内开五人,马官卷,顾、陈、孙、章,又小儿第八,均用‘×宸衷×茂育’字样,并写洋银一万元空票一纸,加具名片装入信封。二十七日正考官船抵苏州闾门码头,周福清嘱令陶阿顺先去投帖拜会,如不见再投信函。陶阿顺将名片信函一并呈送正考官船上。当经正考官扣留押交苏州府收审,……周福清先避往上海患病,随后回籍,闻拿畏罪,自行赴县投首。……遍查律例并无作何治罪专条。惟查该革员中途求通关节,较之交通关节已成未中者情节似有区别。其所开洋票系属自写虚赃,与议单文券不同。且财未与人未便计赃科罪。揆其事后闻拿投首,尚有畏法之心。应否比例量予酌减科断之处,恭候钦定。廪生马家坛、生员周用吉讯非知情,业已分别斥革,应与讯不知情之家丁陶阿顺均无庸议。函内所开顾陈孙章四姓并无主名,该革员既供事先未与各家商谋,应免查提,以省株累。洋票系属自写虚赃,该革员又供家计贫寒,应免著追。……

崧骏在奏折中突出了几点,一是此案属于未遂;二是周福清所送的“洋票”只是“自写虚赃”,并非可兑现的钱庄期票,所以不构成贿赂;三是周福清系投案自首,“尚有畏法之心”。综上,建议朝廷参照先例,酌减对周福清的处罚。

光绪皇帝将崧骏的奏折下发给刑部议奏。不久,刑部尚书松溎(yàn)呈进了覆奏,提议“应如该前抚(崧骏此时已去世,故称‘前抚’)所奏,已革内阁中书周福清应请于斩罪上量减一等,拟杖一百,流三千里。……如蒙俞允臣部行文该省将该革员减为满流,照章发往新疆效力赎罪。”

但是光绪皇帝表示要从严办理。“科场舞弊例禁綦严,该革员辄敢遣递信函求通关节,虽与交通贿买已成者有间,未便遽于减等。周福清著改为斩监候,秋后处决,以肃法纪而儆效尤。”

值得注意的是,在整个过程中,不管是浙江巡抚崧骏还是刑部尚书松溎,都明显表现出了对周福清的同情,力图对周福清及其他涉案人员减轻甚至免于处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学者房兆楹在《关于周福清的史料》一文中提出,清代文官考试制度,到了光绪以后就渐渐败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贿赂公行,有钱的人可以买官来做,而举人进士若不出钱往往就得不到实职。做官的要想升官也可以用钱来买。考官受贿赂大约是不算稀奇。所以周福清图贿考官,毫不足怪,反而是破案而且重罚才可怪。崧骏和刑部都竭力要给周福清减刑,这正反映当时人对这种事的态度。

就是因为周福清的案子,鲁迅三兄弟的父亲周伯宜的秀才被革了。周伯宜本来满怀希望的科举之路就此断送,他整天郁郁不乐,不久染病身亡。当年为给周福清捐官、后来周福清犯案,已经用尽了周家的银钱。现在为给周伯宜治病、办丧事,不得不靠典当物品筹钱。少年鲁迅作为长孙长子,承担了很多对于他那个年龄来说过于沉重的担子,在他内心留下了无法抹去的阴影。由于这一切的根源都来自祖父周福清,所以在鲁迅一生的所有作品中,他对祖父都只字不提。1919年,周家卖掉祖宅,全家迁居北京时,鲁迅坚持将祖父一辈子的日记全部烧毁,为后人了解研究周福清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

周福清虽然被重判为“斩监候”,却并没有被处死,而是在杭州坐了8年牢。1901年初,周福清被释放,回到了家中。后来,周福清跟周建人他们讲了薛允升的前任刑部尚书赵舒翘的故事。八年前,当周福清出事时,受到追捕,而赵舒翘正是浙江臬司。周福清投案后,这一案子是他经办的。周福清关进杭州监狱后,赵舒翘升迁了,而且升迁得很快,做了刑部尚书。正在赵舒翘飞黄腾达的时候,义和团起事了,在要不要利用义和团这个问题上,他站在慈禧太后这一边。可是等到八国联军进京,追索罪魁祸首的时候,赵舒翘却被赐令自尽。周福清说,庚子时首倡攻使馆杀洋人的本是载漪,可是载漪却没有死,只是发往新疆;辅国公载澜也很积极,也没有死,也是发往新疆。慈禧把这些人包庇下来了,却把一些次要人物,如庄亲王载勋、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刑部尚书赵舒翘定为赐令自尽。赵舒翘尽忠太后,由此而升官,也由此而死亡。

周福清往往说着说着,就“昏太后、呆皇帝”地痛骂起来,大家听了,不由得吓一大跳,这不是犯上作乱,要杀头的吗?大家都替他捏一把汗,可是周福清自顾自地痛骂着。这八年的牢狱生活没有使周福清有丝毫的改变,反而让他变得更锋利尖刻,更肆无忌惮,更愤世嫉俗了。

鲁迅在弘文学院 1903年摄于东京

对鲁迅的影响深远

鲁迅在《〈呐喊〉自序》里写道:“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祖父周福清因科场案而身陷囹圄,正是导致鲁迅家道中落的直接原因。由于这一事件对少年鲁迅造成的强烈刺激,以及祖父性格中一些令人反感的方面,鲁迅对祖父总是敬而远之。鲁迅堂叔周冠五撰写的《鲁迅家庭家族和当年绍兴民俗》一书中讲述了一个细节:鲁迅留学日本期间,有一次放假回国,大家伙儿聚集在一起很欢乐地谈话,他还拿出一瓶“味の素”(即味精)倒一点冲开水叫大家尝尝,又拿香烟和麦尔登糖出来,分给大家。这时他祖父唤他:“阿樟”,他就赶紧出去,祖父问他:“阿樟,日本人的社会情况怎样?和中国比较怎样?”鲁迅只回答四个字:“没有什么!”马上转头就走了。

鲁迅手抄祖父治家格言《恒训》

尽管如此,鲁迅在成长的过程中依然受到祖父的深远影响。鲁迅在南京读书期间,曾经手抄过祖父的诗作《桐华阁诗钞》和属于家训性质的《恒训》。《恒训》中所极力强调的实际和务实倾向,在鲁迅身上就有显著的存在和表现。

戊戌年(1898)间,周福清在杭州监狱中,寄了一本《唐宋诗醇》回家给孙辈阅读,并在书中夹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初学先诵白居易诗,取其明白易晓,味淡而永;再诵陆游诗,志高词壮,且多越事;再诵苏诗,笔力雄健,辞足达意;再诵李白诗,思致清逸,如杜之艰深,韩之奇崛,不能学亦不必学也。示樟寿诸孙。”这是一段相当不错的简明诗话,简洁而明确,是一位翰林的水准,反映出沈葆桢在参劾他的奏书中所说的“文理尚优”的特点。在六大家诗歌中,周福清对陆游诗歌的评价最高。有学者研究发现,陆游诗歌语言的影响,在鲁迅很多旧体诗中都有表现。鲁迅喜欢陆游的诗歌语言,应该也与祖父的家训以及上述字条有关。

周福清在狱中写给鲁迅兄弟的学诗要领 北京鲁迅博物馆藏

越对立的往往越相像。鲁迅三兄弟中,与祖父周福清最相像的要数鲁迅。首先是骂人,以及语言刻薄。这是祖父让鲁迅最反感的地方之一,但同时也几乎成了鲁迅自己的一个标签。鲁迅与祖父周福清相像的第二个方面,要数敢作敢为的反抗精神。周福清丢掉知县官帽子就是因为跟上司不对付,后来他在杭州坐牢,受到狱卒勒索,周福清二话不说,操起一根门闩,满堂追逐、痛揍勒索的狱卒。至于鲁迅,“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已成定论。另外,鲁迅与周福清对死亡一事的坦然态度和遗嘱中的务实告诫,也可以说一脉相承。

总之,周福清一辈子宦海浮沉,最终以一个失败者的面目悲惨地退出历史舞台。但是他的人生经历却深刻影响了鲁迅,直接或间接地造就了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伟大旗手,这可能是周福清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 张德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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