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亲手捧上这本沉甸甸的《陆文礼侗族鼓楼画样》新书，蔡凌才觉得四年前的那个缺憾得到了弥补。
2021年夏天，故事的主人公之一陆文礼离世的消息从贵州侗族村寨传来。就在一年前，这位八十岁的侗族掌墨师才同意将其倾注了毕生心血，一笔一画绘制的《鼓楼图册》正式委托给蔡凌，进行注释并首次公开出版。
“在我的心里，他是有资格当我的导师的。”在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办公地广州简园，该院古建筑保护研究所所长蔡凌将《陆文礼侗族鼓楼画样》平摊在桌上。
书页翻到一张二十多年前的老照片处，在一座未完工的鼓楼建筑前，学生模样的蔡凌与身材瘦削的陆文礼合影留念。一位建筑史学者，一名侗族工匠，他们的故事由此展开。
2003年，蔡凌与陆文礼在黎平县岩洞镇竹坪村的工地上合影初 识
2003年“非典”刚宣布结束，蔡凌立刻搭上了从广州开往贵州的绿皮火车。
当时，蔡凌就读于华南理工大学，是建筑学院的一名博士研究生，她的毕业论文选题为“侗族聚集区的传统村落和建筑”。因为非典疫情，论文的田野调查迟迟无法展开，蔡凌心里着急。
侗族是中国的少数民族之一，仅有约300万的人口，主要分布在我国贵州、湖南和广西三省区的毗连地带。拿着提前准备好的调研目录，蔡凌来到了首站——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的黎平县肇兴镇，开始寻访一个个侗寨。
黎平县肇兴镇纪堂村上寨鼓楼“最大的难题就是交通不便。”蔡凌回忆，由于山高路远、交通落后，去一个地方经常要换好几种交通工具。但也正是这个原因，那些侗族建筑才得以世代保存下来。
肇兴侗寨又被称为“千户侗寨”，是全国最大而又古老的侗寨，自然也是蔡凌的调研重点。鼓楼、风雨桥、寨门、戏台……侗民高超的技艺水平和丰富的建筑类型让蔡凌叹为观止。
2021年3月，蔡凌团队为陆文礼在礼团鼓楼前留影，这是他掌墨的第一个作品在她表明来意后，热情的村民告诉蔡凌一定要认识一下掌墨师陆文礼，肇兴侗寨最高大的礼团鼓楼就是由他掌墨的。在侗族民间，“掌墨师”的意思是掌控墨线的师傅，同时也是主持建设的“总工程师”。
鼓楼，往往位于侗寨的中心位置，是侗民公共集会、议事、庆典、歌舞的场所，是侗寨的标志建筑之一。陆文礼尤其擅长建鼓楼。他创造了侗族鼓楼建筑史上的很多个“营造之最”，比如建造了当今最高的木质结构鼓楼、第一个把侗族鼓楼修建到城市……
蔡凌对陆文礼十分好奇，经过一番打听，得知他正在50公里外的岩洞镇竹坪村建鼓楼。赶过去的路上异常辛苦，特别是最后10公里路程，因为修路，不得不坐进运送石料的农用车货箱，一路颠簸进村。
“那个时候其实我对鼓楼还没有深入了解，只是觉得值得先请教一下。也很羞愧，没有问出什么像样的问题。”简短交谈后，他们在鼓楼工地前留下一张合影，蔡凌就匆匆告别了。这时候，她还不知道《鼓楼图册》的存在。
关 注
回到广州后，蔡凌将陆文礼与他修建的建筑一起写进了学位论文，并顺利通过答辩。
要知道，在建筑史学界，以宫殿、陵墓为代表的官式建筑往往非常受重视，而大量乡土聚落里没有“建筑师”的建筑则长期被忽略。
“博士研究生论文做少数民族建筑的比较少，直到现在这也被认为是非常边缘的一种选择。”但是在蔡凌看来这很有意义，“这些大量的被忽略的东西，恰好构成了我们国家民族文化的多样性。”
之所以有这样的认识，还与蔡凌的一段亲身经历有关。
在湖南大学读硕士研究生期间，她参与了学校与日本鹿儿岛大学联合的乡土建筑研究计划——用五年的时间去研究湖南的少数民族。蔡凌负责的就是侗族的调研。
看着日本学者带着最先进的仪器对中国建筑进行测绘，并主导学术成果出版，蔡凌感觉很受刺激，她当时不明白：“中国的侗族村落，为什么没有中国人去深入研究，反倒是日本学者先行？”
《鼓楼图册》封面博士研究生毕业后，蔡凌持续耕耘侗族建筑的研究，乡土聚落的营造智慧始终深深地吸引着她。与此同时，她还时刻关注陆文礼的动态。
这些年里，他先后被评定为贵州省“高级工匠师”，获得首批“中国民间文化传承人”荣誉称号，又入选了省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不仅如此，陆文礼还主持了全国文物保护单位地坪风雨桥的复建，并把家乡的鼓楼建到了广东、北京、海南等地。
“我也听说陆师傅著有《鼓楼图册》这本书，但是传闻他很保守，不愿意对外界公开。”正好蔡凌对很多鼓楼营造的技术问题感到困惑，于是，她下定决心要再访陆文礼师傅。
重 访
2020年夏天，时隔17年，蔡凌再次来到贵州省黎平县肇兴镇纪堂侗寨，同行的是她指导的几名广州大学硕士研究生。
此时，肇兴镇已经摇身一变成为4A级旅游景区，大量游客慕名而来，道路变得四通八达。陆文礼依然守在景区几公里外的纪堂村里，不过他的身体明显衰老了很多，耳朵也有些听不清了。
一开始，蔡凌和学生们只是请教技术问题，问得越细，老先生越是高兴。他侃侃而谈，聊了很多年轻时学艺、后独立掌墨的故事。突然间，他起身踱进屋内，一番找寻后，拿出《鼓楼图册》展示给大家看。
2021年3月，蔡凌在陆师傅家中对其进行访谈第一次翻开《鼓楼图册》，蔡凌触动很深。这是一本建筑历史上少见的由工匠编撰的技术专书。“其细腻程度足以震撼心灵。我没想到一个初中学历的木匠师傅能够把鼓楼的每一个分件都画出来，并且详细标注了尺寸。从木材的加工到最后的装配，全部流程都涵盖在这本书里了。真的很了不起！”她很难想象，陆文礼是如何将毕生经验一点一点转化为图样，并且如此系统、专业。
《鼓楼图册》内页蔡凌介绍，自古以来，侗族鼓楼的营造没有图纸、没有教程，掌墨师一根丈杆走天下，技艺传承完全靠师徒之间言传身教。而陆文礼有意打破这样的传统，让更多想传承鼓楼营造技艺的后辈有据可依。
自1986年起，陆文礼便开始手工编绘《鼓楼图册》。在书中，他设想建造一座15层檐的鼓楼，那是现实鼓楼少有的高度，并足足画了150余页。
蔡凌意识到这本书的珍贵，当即建议对它进行公开出版，并表示如果陆师傅放心的话，可以交给她的团队来义务完成此事。也许是出于对侗族文化传承的期许，也许是被蔡凌两次拜访的诚意打动，抑或两者都有，陆文礼欣然应允。
使 命
蔡凌立马筹备起出版事宜。为了简化书写，陆文礼在《鼓楼图册》中使用了大量自创的一套墨师文，只有他本人才能完全看懂。
团队成员之一的王雅凝告诉记者，这些字符的转译难度非常大，“如果只是把一个个字符翻译出来，这很简单。但要明白它的意思，它对应的是哪句话、解释的是哪一个图形，就非常困难了。”
蔡凌决定带着学生们驻村一个月。他们一边请教陆文礼师傅，一边进行图样的绘制和文字的转译。“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从不断请教中了解一位工匠的智慧，以及他营建思维的形成过程，这个是最宝贵的。”蔡凌补充说。
回到广州后，每隔几周，陆文礼就会打电话给蔡凌询问进度。“能感受到陆师傅很着急，总是说怕自己等不到出版。我就在电话里鼓励他，要坚持，我们一起努力。”
直到2021年6月，陆文礼去世的噩耗传来。“接到那个电话，我难受极了，总觉得好像还有机会去当面请教，没想到……”蔡凌说，人生总是充满遗憾。
《陆文礼侗族鼓楼画样》书封为了尽早实现陆文礼的遗愿，本着对原著和对陆文礼师傅高度负责任的态度，蔡凌团队多次逐页对文稿进行校对和修改。重绘、校正、定稿以及鼓楼三维模型建构……终于在2025年2月，《陆文礼侗族鼓楼画样》在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的支持下，正式公开出版。
“为国家争光彩，为侗族争荣誉。”这是陆文礼生前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应该说，他深厚的家国情怀与蔡凌研究侗族建筑的初心不谋而合，并一直鼓舞着蔡凌。
“几乎在一瞬间，我明白，我的使命也许是18年前追踪陆师傅就注定了的。那就是让‘陆文礼著’这几个字和他的《鼓楼图册》一起，永远留在侗族建筑的历史上。”2021年6月8日，陆文礼去世当天，蔡凌潸然提笔写下书的后记。如今，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来源 | 羊城晚报、金羊网、羊城派
文字 | 记者 文艺 何文涛
图片 | 受访者提供
编辑 | 谢杨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