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今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下，移民现象愈发普遍，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与碰撞也日益频繁。遍布各国各地的“唐人街”，宛如一个个独特的文化孤岛，成为了西方社会中可以看到最多中国人（与华人）面孔的地方。在那些通常不甚宽阔的街道上，亚洲超市、餐厅以及按摩店等鳞次栉比，大量的留学生以及新移民在这里开启了他们在异国他乡的谋生之路，一步一步努力站稳脚跟。而电影《中国女孩》的故事，就巧妙地将背景设定在了这样一个唐人街中的小小亚洲超市里，深刻地展现了移民背景下两代人的爱与难。

《中国女孩》于2023年上映，它以西班牙移民二代的华裔女性作为故事的核心背景，为观众呈现了一个充满生活质感和文化冲突的世界。影片中，一对中年夫妻和他们的两个女儿“芸芸”和“小柔”，共同经营着这家有点简陋的家族企业。这看似平凡的一家人，却精准地映射出了移民背景下家庭所面临的种种复杂问题。

首先聚焦于这对中年夫妻，他们是典型的移民一代，移民到西班牙已经二十多年。怀揣着摆脱贫困、让孩子过上富足生活的朴素愿景，他们毅然决然地跨越千山万水，来到遥远的欧洲。然而，现实却远比他们想象中残酷。落地之后，他们的生活过得极其清贫，由于缺乏足够的语言教育，夫妇二人的西班牙语并不流利，日常对话仅仅局限于店里的买卖交易。出国多年，爸爸始终没有交到朋友，妈妈也只能通过与家里的亲戚打电话聊家常来消解平日里的寂寞。

更令人心酸的是，当面对种族歧视事件时，语言不通让他们更加无所适从。比如，妈妈去超市买东西，却被工作人员要求排特定柜台买单；当地青少年进入店里偷东西，被妈妈发现后不仅泼了她一身饮料，还嘲笑她因为不会西班牙语而无法报警。妈妈当时慌张、百口莫辩又无可奈何的神情，深刻地反映出了很多第一代移民在西方世界的真实生活状况。在所谓“文明、多元、开放”的表象下，不同种族之间的认知差异依然巨大，平等的理念在现实中还远未实现，仅仅因为肤色和长相的不同，他们就可能被排除在主流社会之外。而面对这些不公，妈妈最终没有前往警局报警，或许是因为传统的中国夫妇缺乏足够强的“维权意识”，又或许是意识到即便报警也无法挽回经济损失，无奈之下选择了沉默。但这种长期处于“讯息茧房”的生活状态，逐渐消磨了他们对外部世界的探索欲，让他们越发保守与固执，甚至成为了“东亚父母”的加强版。

无论和女儿们讨论什么话题，他们总是不忘强调“我们中国人就是这样的”，试图通过高度的民族主义信仰来获取一些安全感。同时，由于西班牙人力成本过高，他们总是要求女儿们无偿看店，并不断向她们灌输“集体主义”以及“奉献精神”的重要性，以此为自己的行为寻找正当性。在他们饱经沧桑的脸上，那一道道因异国生活的狼狈而滋生的皱纹，以及说话时充满忍耐与克制的姿态，都让人感到无比的心酸。尽管在西班牙已经有了一个家，但在他们心中，一旦女儿们完成学业并找到工作，他们就可以“功成身退”搬回中国养老，因为那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家。

这部电影的精彩之处并不仅限于对移民一代的刻画，它还巧妙地增加了另一个对立面的叙事，即生活富足的西班牙夫妇。自从他们领养了一个中国小女孩“香”后，原本平静的生活便被打破，混乱与不安随之而来。在过往的新闻报道中，白人夫妇领养华人女孩的案例并不少见，但影片在叙事上显得更加温和，只是提及了女孩被遗弃的事实，而没有深入涉及背后的政治背景。香来到这个西班牙家庭后，在外人眼中，他们一家三口住在豪华的房子里，生活应该快乐而舒服。然而，只有他们自己清楚，领养一个不同肤色的女儿所面临的挑战是巨大的。比如，西班牙妈妈一个人去超市买菜时轻松自在，但当她和香在一起时，外人的目光就会聚焦在香的华人脸孔上，甚至有人会故意为难她们。

西班牙妈妈出于对女儿的保护，会立刻向有种族偏见的售货员据理力争。这场激烈的争吵，让一直被忽视的“沉默的大象”——种族问题凸显了出来。若不是领养了香，西班牙夫妇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经历这种“差别待遇”。也正是因为香的出现，夫妇二人开始质疑自己的领养决定，思考自己的身份认同：作为亚裔女孩的白人父母，他们究竟应该为香做些什么？西班牙妈妈希望香学习中文，以便更好地了解她的母国，而西班牙爸爸却认为“香是一个西班牙人，只是皮肤碰巧是黄色而已”。他们之间的矛盾，实际上反映了各国诸多移民与种族议题下更深层次的国族与文化认同问题，而这个问题，除了香本人，似乎没有人能够给出确切的答案。

影片中，生于中国式家庭、长于西方社会的芸芸和香在同一所学校相遇。在全是白人小孩的班级里，她们的亚裔脸孔显得格外特别。然而，这种“特别”并没有让她们迅速建立起亲密的友谊，相反，她们的友谊进展缓慢且充满脆弱性。芸芸性格外向，总是笑意盈盈地向香发出“交个朋友吧”的邀约，而香却总是沉默着离开。从香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她充满了畏惧，推测她转学可能是因为在原来的学校遭受了严重的种族歧视和校园霸凌，所以她刻意与其他同学保持距离，以避免再次受伤。直到芸芸的好友介入，香才开始回应芸芸的邀约，两人得以展开对话。在交流中，她们发现彼此在成长过程中有许多相似之处：香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移民二代，但她和移民二代的芸芸一样，都属于“被动移民”，因为外界的原因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度。

然而，她们又有着明显的不同。香无比羡慕芸芸有亲生父母陪伴身旁，因为她从小在白人父母身边长大、接受教育，不会讲中文甚至抗拒中文，自我认同是一个西班牙人，她最大的困惑是自己为什么和养父母长得不一样，以及亲生父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而芸芸则羡慕香有着富裕的生活，当她提出在生日时去汉堡王吃饭的请求时，妈妈因为没钱而直接拒绝了她；在三王节（西班牙的儿童节）时，芸芸也无法得到喜欢的礼物，妈妈认为她已经在中国新年时得到了红包，而且成绩不够好，不应该得到更多的礼物。

她们的父母无疑是爱她们的，但这种爱却无法完全满足香和芸芸的情感需求。香的西班牙父母虽然为她办了转学，还找了心理咨询师，但他们可能并不完全理解“黄皮白心”的香的内心世界；芸芸的中国父母觉得自己已经为女儿付出了一切，却没有意识到他们老派固执的思想常常在无意间伤害到芸芸的自尊。芸芸和香就像被夹在两种截然不同文化中间的夹心饼干，在成长过程中充满了迷茫与不安。幸运的是，她们可以相互倾诉，让那些焦虑的情绪有了宣泄的出口。

而芸芸的姐姐小柔，则呈现出了一个在移民家庭中野蛮生长的女性形象。由于父母选择移民，小柔几乎是被迫成为了留守儿童，直到六岁才被接到西班牙。初到异国，她的西班牙语还不够好，就已经成为了店里的小小童工，每天不仅要顾店，回家后还要做家务、照顾妹妹芸芸。进入学校后，因为她的亚裔脸孔，小柔总是被人称为“Chinita”（中国妹），她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成为了一个代表“国籍”的符号，所有与中国人相关的歧视和偏见都可能落在她身上。

随着在西班牙生活的时间越来越长，小柔变得更加紧绷，为了融入同龄人的社交圈，她勉强自己迎合男孩，甚至忍受着不适应去换取“合群”，这是一种非常残忍的行为，但也反映出她对被他人接纳和认可的极度渴望。然而，父母对她所经历的这一切并不了解，在她尚未成年时，父母就开始给她安排相亲，他们只关心男方的工作和收入，试图将传统东亚女性的人生道路套在小柔身上，却忽略了小柔接受的是相对自由、公平的西方教育。终于，在一次吃饭时，小柔不再沉默，她将对父母的所有不满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当父母再次以“我们中国人就是这样”为理由时，小柔理直气壮地否认了这种说法，她认为自己是一个西班牙人，更准确地说是“西班牙华裔”。在西班牙生活了十多年后，她的生活经验与中国式家长截然不同，比起家族亲戚唠叨的“别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小柔更想在这片土地上“扎根”。

在电影的最后，小柔终于摆脱了那些欺负她的人，不再纠结是否要融入那个不适合自己的小团体。看到她决绝离开的身影，让人感到一丝欣慰，离开不适合自己的环境，无疑是一个新的开始。小柔是一个充满勇气的人，在移民家庭中成长，她必须比别人更加努力。为了给父母当翻译，她不仅要学习母语，还要学习当地语言，同时，她还要努力吸收和接纳两种不同的文化。她就像热带雨林中肆意生长的大树，用自己的枝叶为父母和妹妹遮风挡雨，凭借着顽强的韧性在这片异国土地上野蛮生长。

对于《中国女孩》这部电影，在观影评论区，很多人表达了自己的不适，认为它充满了刻板印象，尤其是过多地展现了中国移民的苦难一面。然而，作为一个有类似移民经历的人，看完这部电影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也许“人在他乡”的感受会一直伴随着移民者，但比起“寻根”与“落叶归根”，我们应该像小柔一样，学会思考如何“扎根”。当然，扎根并不意味着要勉强自己融入所谓的主流社会，在一个足够开放与多元的社会中，即便不融入，也一定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这也正是移民题材电影的魅力所在，它让我们透过影视作品，了解他人的生活，获取更多的生活经验。人人都喜欢谈论初来乍到的兴奋，却很少有人探讨移民之后所面临的困难与挑战。但事实上，适应移民后的生活就如同蛇不断蜕皮一般，不是只有一次，而是贯穿一生。同时，这部电影也具有一定的教育意义，在世界范围内，移民议题一直存在争议，只有当不同种族的人都能意识到“差别对待”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时，世界才有可能变得更加包容与公平。选择移民，是为了追求更快乐、满足的生活，更自由、惬意的发展空间，带着这样的期待，我们跨越山河大洋，努力将他乡变成故乡，变成我们真正的家。

来源于波老师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