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田进 3月10日早晨8点，57岁的景长英在紧锣密鼓地忙完做早餐、送孩子上学后，随即跟随上班族行列，挤进正逢早高峰的地铁，赶往国家老年大学参加9点开始的合唱课。
除了寒暑假，过去两年里，她每周都会花两天时间重复这样的行程。她的同学中，有的老人花费一个多小时赶来上课，还有的是跟随子女来北京生活的“北漂”老人。
景长英说：“风雨无阻地来上课，一方面是想充实退休后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圆年轻时未曾接受高等院校教育的梦想。”
三个月前，国家老年大学魏公村校区在微信小程序上开放春季学期的报名时，她在线“蹲守”，抢到了合唱班和旅游英语班的名额。尽管老年大学的招生人数从去年秋季学期的1500余人骤增至2600余人，但热门的合唱班名额也在五分钟内就被抢光了。京剧、藏族舞、杨式太极拳等26个班级课程在招生通道开启8小时后就已报满。
国家老年大学直属学院副院长石运志表示，一些老人甚至愿意站着上课，只为能参加热门课程。由于个别学员会选择临时退课，学校也像12306一样推出了候补席位。“现在魏公村校区已无法容纳更多学员，所有教室的利用都已达到极致。”
中国有超过3亿老年人，但根据中国老年大学协会数据，截至2023年4月，全国各级各类老年大学(学校)已达7.6万所，参加学习的学员2000多万人，只能满足8％左右有需求的中老年人。
2024年开始，养老机构、教育培训机构、社区等纷纷下场开办老年大学，老年大学掀起“扩招潮”。中国老年大学协会的数据显示，过去5年，老年大学的数量年均增长速度达4.7%，增速远超本科院校。
一所老年大学的扩招
在聚光灯的映照下，62岁的温政安与30余位同学身着统一的天蓝色短袖，搭配贝雷帽，出现在2024年央视重阳节特别节目上。这是他此前三十多年工作生涯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2022年底，温政安从一家央企退休后，突然有了大把休闲时间，反而让他无法适应。他说：“我们是第一批经历改革开放的年轻人，此后的日子几乎都在不断跟随改革开放的步伐。退休后，我们其实很担心跟不上新事物的发展，更何况这是一段长达30年的退休生活。”
在妻子的推荐下，温政安与妻子共同报名进入了国家老年大学魏公村校区。妻子选择了钢琴班，而他一口气选择了合唱、手机摄影和书法三门课程，每门课程共12次课，收费在600元—800元，每周开设一节课。
为了保证不迟到，他每天早晨6点多就起床，然后搭乘近一小时的地铁赶往学校。课后，他需要重复练习当天的摄影或书法内容，并且不时地与合唱班同学去参加各类演出活动。
两年中，温政安从未缺席过任何一门课程。
温政安甚至笑言：“上学还能减少许多家庭矛盾。如果整天无所事事地在家，夫妻之间难免会有争执。”许多老人的家庭也十分支持他们上老年大学，老人们的学习热情也能影响晚辈的学习态度。
3月10日，国家老年大学魏公村校区的春季学期开学典礼上，大量老人身着盛装，精心打扮，还在学校大屏幕前与好友相约，让现场工作人员帮忙拍照。
为了应对老年人火热的报名需求，国家老年大学魏公村校区在今年春季学期的招生数从去年的1500余人增至2600余人，课程门次从60余门增至120余门。为应对近乎翻倍增长的学生数量，学校在课程安排上从去年的每天两节课增至现在的每天四节课，固定上课的师资规模也扩大到80多余人。此外，多位大学教授也担任学校的兼职教师。
据石运志介绍，学校位于石景山区的分校将在未来两年内投入使用，新校区每年能招收的学生人数预计将超过1万人。
相比于退休前的工作节奏，温政安在上课日往往更加忙碌。在与前同事的聚餐中，多位仍在职的同事表达了对温政安退休生活的羡慕，并表示希望退休后也能进入老年大学。温政安说：“年轻时没条件、工作后没时间，所以退休后上老年大学虽然更累，但乐在其中。”
石运志表示，近几年学校课程内容处于快速扩张阶段，同时也积极听取老人的意见开设新课程。学校绝大部分学员的年龄在50岁至70岁之间。与“40后”“50后”相比，“70后”“80后”整体受教育程度更高，也更愿意为课程类知识付费。
按照国家老年大学魏公村校区的规定，每学期学员如果完成课程的三分之二的学时，学校将为其颁发结业证书。目前，学校共设有六大学院，共92门课程，其中不乏美妆、拉丁舞、吉他等年轻化课程。
以学院的旅游英语课程为例，自去年秋季学期上线后，课程名额在上线第一天就被抢完。石运志说，现在许多老人都有出国旅游的需求，因此旅游英语等课程会从实用性角度出发，主要围绕登机、国外购物、酒店入住、过海关等场景教授实用型的英语语句，而非传统的英语课程教学。
在实际管理和教学中，石运志还发现，老年大学的课堂成了许多老人的社交场所。他说，虽然学校也推出了线上课程，但老人们还是更愿意参与线下课程。许多老人觉得居家生活很无聊，他们渴望一个沟通和交朋友的渠道，而老年大学刚好为有相同兴趣爱好的老人提供了一个聚集的平台。
目前，国家老年大学魏公村校区的运营经费主要来源于学生的学费。据石运志介绍，即使学校已接近满员，学费收入也只能勉强保证盈亏平衡，这还是在学校不需要支付办公楼租金的前提下。
他表示，老年大学的44家省级分部、65家分校中，部分学校已经获得了省级层面的财政补贴。“老年大学承担了许多社会职责，同时也面临着较大的运营压力。如果未来更多公办老年大学能够获得稳定的财政补贴，学校也能为老人提供更优质的教育资源。”
老年大学扩张潮
2021年1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关于加强新时代老龄工作的意见》（下称《意见》）明确提出，依托国家开放大学筹建国家老年大学，搭建全国老年教育资源共享和公共服务平台。2023年3月，国家老年大学正式挂牌成立，教育部部长怀进鹏在出席挂牌活动时提出，要集全教育系统之力，聚全社会资源，乘数字化之势，共同办好国家老年大学。
历经两年发展，国家老年大学迅速成为容纳老年人数量最多的“连锁化老年大学”。截至目前，国家老年大学共成立了44家省级分部、65家分校、一家示范校（即国家老年大学魏公村校区）。整体上，国家老年大学平台注册用户已突破1000万，专职教师1.9万人，兼职教师10.1万人。
最近一年，全国多地的老年大学进入扩招时期。上海老年大学、长春老年大学、厦门老年大学等多地的老年大学均提出要扩大招生规模。例如，厦门老年大学在今年324个教学班的基础上，预计在2025至2026学年，增开80个至100个教学班。
在学校数量、招生人数外，老年大学还在投入新一轮建设，以应对快速增长的需求。
中国老年大学协会在2024年12月发布了一份题为《我国老年大学发展状况调查报告》（下称“报告”）。《报告》调研了全国八百多所老年大学，显示有133所老年大学正组织教材编写，占比21.9%，有261所老年大学正在进行设备更新，占比43.07%，有172所老年大学正在改扩建中，占比28.38%，有259所老年大学正在进行信息化/数字化建设，占比42.74%，有81所老年大学在进行其他建设（适老化改造等），占比13.37%。
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4年，中国已处于深度老龄化社会，60岁及以上人口首次突破3亿人，占全国人口的22.0%。从出生人口趋势来看，未来十年中国的老龄化进程还将持续加快。随着老龄化程度的加深，老年大学在丰富老年人退休生活方面的重要性越发凸显。
老年大学应该是个产业吗？
公办老年大学依然是老年大学的主力，但近两年，除了由政府部门直接运营管理的老年大学在扩张，市场上也涌现出各种形式的老年大学。《报告》显示，当前我国老年大学办学主体呈多元化发展态势。政府部门/地方政府主办的数量为694所，占比85.36%，其次为中央国家机关/部委主办的数量为45所，占比5.54%，第三为社会力量（民办）主办的数量为25所，占比3.08%，高校主办的数量为20所，占比2.46%，教育部门主办的数量为20所，占比2.09%，大型国企主办的数量为9所，占比1.11%，科研机构主办的数量为3所，占比为0.37%。
从记者的调研来看，目前运营民间老年大学的主力军包括养老机构、教育培训机构以及社区街道。
民办老年大学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公立老年大学“一位难求”的供需矛盾，同时通过吸引老人为其他项目付费，也能进一步满足老年人多样化的消费需求。《意见》明确提出，支持社会力量举办老年大学（学校）等办法，推动扩大老年教育资源供给。
以泰康为例，泰康之家不仅在大型养老社区内会设立仅面向机构内老人的老年大学，还在社区型养老机构中设立了面向机构内老人和周边居民的老年大学。在泰康之家·和平府项目中，泰康就联合了街道累计开设了瑜伽课、手机摄影课等20余门课程，2024年累计服务周边社区居民3000余人次。
泰康之家副总裁兼养老社区事业部总经理徐晓欢表示，近几年，泰康打造了机构养老、社区养老和居家养老“三位一体”的城市养联体模式。其中，利用老年大学、老年食堂等去覆盖周边的老人群体，是社区型养老机构发挥覆盖居家老人功能的重要一环。
另一方面，个别民办老年大学存在经营乱象，比如刻意引导老人为其他高利润项目付费等。
在调研过程中，中国老年学和老年医学学会社区居家养老分会副会长郑志刚发现，一些老年教育机构课程内容丰富且收费较低，其商业逻辑是吸引老人为其他项目付费，如旅居康养、保险销售、老年用品等，这与“免费发鸡蛋吸引老人”的模式类似。
郑志刚表示，老年大学学员是银发经济概念中的优质消费群体。因老年教育机构不受教育部门或民政部门监管，个别机构便打起老年大学的“擦边球”，违规引导中老年学员消费。并且在项目暴雷前，相关部门很难直接进行监管。
2024年1月，国务院办公厅发布的《关于发展银发经济增进老年人福祉的意见》明确提出，创办老年大学必须经过教育部门的审批，取得办学资质才能招生，并且必须接受监管部门的监督，以确保其质量。
在这样的背景下，郑志刚建议尽快明确老年大学的监管主体，加强老年大学办学资质的审核把关，严格监管老年大学虚假宣传、违规引导消费等行为。“例如养老机构归民政部门管理，民政部门就会严格限制养老机构在机构内开展商业行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