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23时35分醒来,并非午夜,更不是凌晨,晚睡的人们此时还在等待着睡意,也就是说这是个可能不睡也不能够醒的尴尬时间段,而我却像从遥远的地平线走来一般,忽然睁开了眼睛。
醒来,是与世界重新建立关联的一个鲜明标志。按照机器人生存伦理,睡着,是机器人下线、断联、待机的状态,而醒来,则是机器人上线、建联、待机的状态。两者相似之处是,在睡着或醒来的瞬间,机器人都是待机状态,它在等待一个指令。
我也在等待一个指令。在长达一分多钟的时间里,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视觉先寻找抓取点,卧室里电视机常亮的待机小红点成功吸引了我的视线。声音暂时还未传递进耳朵,不远处高速公路的噪音正在赶来,被厚窗帘挡住的光污染偃旗息鼓。我在竭力分辨自己究竟在哪里。
施瓦辛格在《终结者》中饰演的机器人,在光临地球的那个瞬间是懵的,他估计不会率先想到,自己是光着的没穿衣服;斯皮尔伯格《人工智能》中的机器人大卫,初到陌生环境也有不知所措的表现……机器人也需要适应一下环境,才能明确自己身处何方宝地,何况是人呢。由此我有点理解了马斯克所说的,人其实也是在某种程序设计下生存的。
我在燕郊醒来。这是北京东部的一个小镇,地球上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全国地图不会标注地名的地方,谷歌地图看不见我家楼顶的渺小之处。意识到醒来的地点后,我大脑意识里开始规划自己的身份。此刻,我是谁,我的身份,我在哪里,我打算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天亮的计划是什么……这些逐渐有了关联,接着,我有了情绪,迷茫散去,理智恢复,看见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做决定什么都不要想,继续睡。
杭州西湖白堤(无人机照片) 新华社
唐穆宗长庆三年(823年),杭州早春的一个清晨,天光乍现,白居易在一夜无梦后醒来,也在尝试重新上线,建立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这是他到杭州的第二个年头。近两年在杭州的时间里,他与元稹以诗会友,钱塘江成为两人交流的纽带。他兴修水利,政务顺利,创作丰收,写了两百多首诗歌。那段时间是白居易一生当中很舒服的时光,所以他在杭州醒来才不会有“大梦初醒”的沉重与压抑,反而一身轻松。“睡觉心空思想尽,近来乡梦不多成。”《早兴》中的这一句,充分证实白居易睡醒之后内心空灵、连思乡情绪也不曾多见的愉悦状态。
20世纪上半叶的某年某月某日,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在他的故乡里斯本,写过有关醒来的两首诗。一首是《我忽然从夜里醒来》:我突然从夜间醒来/我的闹钟占据了整个夜晚/我感觉不到外面的自然/我的房间一团漆黑/只有墙壁隐隐发白;另一首是《我在午夜和午夜的寂静中醒来》:我俩醒着/但人类并不知道/人类沉睡/我们有光。佩索阿一生主要活动在里斯本、南非德班,短暂在巴黎活动,也就是说他的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是在故乡的怀抱里入睡并醒来,但是从他的诗歌看,他也曾有过睡醒不知身在何处的体验。他甚至觉得自己不是人类,诗中的“我俩醒着”,指的是两扇发出光晕的窗子,诗人把自己当成了窗户,这和某些人在初醒时刻把自己当成机器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果说“不论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那么“无论在哪里醒来,都是在故乡醒来”。在人的意识设定中,幼儿与童年的情境与氛围被深刻地写进了脑海里,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传记中说她在婴儿时期被放在海边房子的阳台上单独睡觉,她的印象与心灵中,因此终生回荡着海浪的声音,她的《到灯塔去》《海浪》中都能看到她在海浪声中醒来留下的无数印痕。人无论在哪里醒来,都意味着他与自己的出生地重新进行了一次相认,认出来了,便安宁踏实,认不出来,就需要迷惘一阵子,重新在故乡与他乡之间寻找一种存在的理由与价值。
我在山东省郯城县城东部靠近万亩栗子林旁的一个小区楼房房间里醒来。那是山东省最南部的一个城市,每年寒暑假的时候,我有一阵子会住在这里。有时候会有植物的香味,在我初醒时透过窗户缝隙飘进房子里。每一次醒来,我都会在眼帘被光亮逐渐唤醒之后,听到熟悉的方言在几十米、几百米外交织碰撞着有条不紊地被送进耳朵里。那个时刻,我不需要辨认自己在何处醒来,需要花点力气去辨析的是,究竟是在20世纪80年代醒来还是在21世纪20年代醒来?地点和时间的错位与混淆带来的效果是一样的,都是自我短暂迷失后的重启感受,在时光的波浪的斑点里,地址如同汪洋中的岛屿,单个是孤独的,却又能连成一片。
我在写这篇文字的房间的椅子上醒来,猫在身旁的垫子上发出熟睡的鼾声,有人在长途火车上旅行,刚起飞的飞机在被拉升高空的过程中引擎发出好听的轰鸣……时间与地点在此刻形成美妙的交织,而我知道,这世界的确如佩索阿所写的那两扇窗子一样地存在——我俩醒着/但人类并不知道。
原标题:23时35分,我忽然睁开了眼睛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黄玮
来源:作者:韩浩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