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在《辞海》第七版，“奇门遁甲”被解释为中国古代术数的一种，用以推算吉凶祸福。不过除天文、历谱外，后世称术数者，一般专指各种迷信。
近几年，打着“国学”旗号的“奇门遁甲”类占卜风水课程在社交平台兴起，吸引大量对古代文化、养生知识感兴趣的中老年人。不少银发群体被“精准”的话术诱导、被降临的“灾祸”威胁而支付昂贵的课程费用，在真正学习时，发现课程内容、售后服务缩水严重。大量投诉涌现在社交平台，机构人员也多方失联。到底是知识付费，还是商业骗局？
“5月不化解，就只能活到7、8月”
来自陕西汉中的闻先生今年55岁，在上海晟溏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晟溏文化”）花了1.4万元购买“奇门遁甲”系列课程。他记得一开始是被免费的公益课吸引，“刘老师讲得通俗易懂，取得了我的信任。”但是报了基础班，付完钱，刘老师就再也联系不上了。另一位老师接手，过问他家人孩子的生辰八字。不久，这位老师就声称通过奇门遁甲术推算后，他的情况非常严重，可能会遇到灾难，“让我赶紧再报个‘弟子班’就可以化解。”然而，等交完钱，上课的平台换了又换，老师也换了几轮，讲课风格也与直播时大相径庭，自始至终没有老师给出所谓的“化解”方案。“我本想学点易经转变一下自己的运势，没想到又造成了很大的经济压力，借了很多钱，拆东墙补西墙。”闻先生懊悔不已。
闻先生支付的部分奇门遁甲课程费用。
从交给对方“八字”和个人隐私开始，走向往往就变得一发不可收。66岁的张大伯是陕西榆林的一名环卫工人，月收入3000元，家里是贫困户。身患肝血管瘤的他本打算攒钱做手术，但是自去年5月开始，他分四次共计2万多元购买了晟溏文化的“奇门遁甲”课程，试图学会用来“化解”做手术的风险。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助教老师在得知他的病情后信誓旦旦地表示，先报名马上就能化解，做手术才会顺利，否则会丢命。为了让他马上下单，助教会通过视频电话“劝说”，称5月不化解，就只能活到七八月。这让张大伯大惊失色，匆忙付费。“四次付费前夕，轮流有人上阵，有时好言先劝，有时恐吓，有时嘘寒问暖。”张大伯回忆道，一旦付费完成后就会换人。“当时给我们承诺的是‘终生学习，包教包会’，但是授课老师每隔半个月左右就会更换，有的也是一知半解，遇到困难也没人解答。”
在整个上课环节中，一个叫“艺臻大师”的人让张大伯印象很深，“口才了得，我能听得进去。还多次承诺，能让学员在短时间内就把学费赚回来，几万、十几万不在话下。”所谓赚钱秘诀指的是，可以给工程项目、公司看风水，这也是其他机构在推广中经常使用的噱头。“艺臻大师”会在群里面随机抽取学员“断奇门”，总有人附和断得非常准。实际上，张大伯会在别的课程里听到同样的案例、同样的声音。类似的策略在多家机构上演，来自广西的莫先生就告诉记者，被大师抽中的学员都说准，还会声泪俱下地倾诉不幸，博取了大家的同情。他虽自觉被“洗脑”买课，仍透露着“大师看人很准”的确信感。
张大伯看到助教发来的截图，称一学员亲友未听劝而病倒。记者采访了多名投诉人，年龄最小的55岁，最大的76岁，都面临着生活中的不如意和身体上的衰病，或出于“改命”，或想学个本事，对易经、风水寄托了生活的希望。他们不约而同地提到，在购买前，有的机构会在直播间随机抽人免费算卦，有的赠送免费的看户型风水服务。在购买课程之后，进一步获取消费者个人信息，随后以算出各类灾难为由，利用消费者的着急心态，诱导继续报班或付费“化解”。
批量电销培训，消费者被层层转包
“这是一套成熟的产业链。”上海市民金先生的母亲在去年住院期间，在多家公司之间购买所谓“除四害”的易经课程，共计2.5万元。在他看来，这些机构打的是“心理战”，瞄准了喜欢浏览易经、养生、中医短视频的中老年群体，有不同层级的销售人员制定对应话术，靠人头拿提成。
一旦普通的“老师”无法说服消费者买课，就会换更高级别的“大师”对接。如张大伯遇到的督导“牛老师”，说话时带着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2024年5月7日凌晨1时许，她仍在送出各类福利，表示“单独授课、讲解”“赠送一节课”“帮你抽到好（符）签，全学院只有3个”，再发送一些“惨痛案例”，如躺在病床上或是受伤的孩童照片，以示不听劝的后果。张大伯付完费第二天，这位“牛老师”突然离开，更换为另一位同名的“牛老师”。
张大伯遇到的督导“牛老师”软硬兼施，劝说他付费买课。
“这里一个月的薪资，是你之前5年来都没有赚的钱。”在去年晟溏文化的过往招聘贴标语中可窥见，所谓的国学督导和大师实际上是训练有素的电话销售专员，收入结构依靠提成和业绩奖金。招聘信息揭示，该公司具有“助教-班主任-经理-总监”四个层级，50%员工都是95后，话术培训经过经理指导，通过微信沟通，再邀约直播，“老师也会在直播中辅助营销，提升付费转化率”，“公司提供工作手机，有残疾证优先考虑”。记者联系到上海某装修公司负责人秦先生，他在2023年曾为晟溏文化位于奉贤区某写字楼做装修，营业后去过两次，50多个员工都戴着耳机在打电话，看起来很神秘。
相关人士目睹上海晟溏文化科技有限公司营业时的情景。
上海晟溏文化科技有限公司的过往招聘贴中透露出内部培训机制。
金先生母亲的聊天记录显示，一个微信公司名备注是宸途文化的“督导”人员先与母亲对接，最终母亲转给苏州宸途文化传媒有限公司3800元，江苏大乾门教育科技集团有限公司16000元，购买所谓“福兴老师”的“除四害”课程。随后，母亲被安排与后者的子阳老师对接，再通过他拿到课程链接。实际上，所谓福兴老师仅出现在4天的直播间里，并不会亲自指导。宸途文化的工作人员头像打着“大乾门国学堂”标志，然而从公司股权关系上看，两家公司并无直接关联。
浙江金华的屠女士购买的奇门遁甲课程也遇到类似的情况，与她对接的“元量老师”来自苏州书哲思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收款方是上海尚疏坊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购买课程后，屠女士的对接人又换成了江苏通易缘教育科技有限公司的“易灯老师”。根据公开信息，“书哲思”和“尚疏坊”两家企业均由一陈姓男子负责，而前者于去年10月，因经营场所无法联系而列入异常经营名录。后者经上海有关方面确认，注册地址无人办公。
截至发稿前，上述多数机构人员于去年下半年开始失联，部分课程失效无法观看，相关产品已下架，直播回放链接也无法打开，想要取证十分困难。
虚构厄运诱导付费已涉嫌诈骗
“这几年关于风水的授课项目越来越被接纳，不再被一味认定是封建迷信。很多人借弘扬易经、古代文化等名义正大光明地出来讲课。”一名从事奇门遁甲线下教学的从业人员认为，目前这类术数的研究没有权威的说法，全靠民间拜师学艺流传。行业内大师的头衔大多都是伪造的，没有官方认证。他坦言自己付出很多成本购买过市面上的奇门遁甲课程，发现体系十分混乱，说法不一。他授课的内容也是自己综合研究所得。他提到，那些声称能帮助所谓有病、遇灾者化解凶相的说法都是欺诈，“奇门遁甲不是化有为无，类似说法不可信。这不是预测，这是玩心理游戏。”
以上述“通易缘教育”讲师团队的“一峰老师”为例，他自称考取“周易执业资格证书”。记者查证发现，这张繁体字的证书由“中国伏羲易学研究学会”颁发，证书上显示的官网已更改为“文王易学文化研究中心”。而“中国伏羲易学研究学会”与民政部2016年公布的多批“离岸社团”“山寨社团”极为相似。此外，“一峰大师”还获取了北京华夏易缘国学院2019年颁发的“中华周易高级风水师”证书。公开资料显示，北京华夏易缘国学院实际上是一家个人独资公司。根据证书上标注的“证书查询官网”中输入证书编号，发现网页已无法正常访问。记者致电官网联系电话，对方表示，“查不了，现在做证书管得太严了，全国都这样，你理解一下。”
“通易缘教育”讲师团队的“一峰老师”自称考取“周易执业资格证书”。
湖南弘一律师事务所的谢棒律师告诉记者，去年年末开始，他接到了多起关于国学类诈骗的举报，以江苏大乾门教育科技集团有限公司为代表。目前该公司股东及部分核心管理人员已被外省市警方以涉嫌诈骗罪关押，同案部分人员已进入审查起诉阶段。公安初步认定，该公司有开发用于直播和算命、测八字的软件，具备检索生辰八字、生成运势命理的功能。通过与大量加盟商合作，组织销售队伍，制定了一系列话术，用六节课程推广引流，再利用软件生成负面结果，如厄运、车祸等血光之灾，促使消费者产生恐惧心理，诱导消费者购买课程。在直播期间，通过虚构某人买课后运势改变、升官发财，不买课则运势持续变差等说法，对网络辨别能力差的老年人等精准实施诈骗。
“易经内提到的术数虽有一定理论背景，但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大家不懂又感兴趣，给不法机构制造了商机。”当前，针对国学机构的诈骗认定，不少法律从业者提出了几点判断依据：第一商家有无非法占有的目的，到底是为了卖课还是骗钱？第二，商家有无虚构事实、隐瞒真相。是否冒充大师、虚构身份，假借错误信息增强真实性和权威性？第三，有无让消费者持续陷入错误认知并因此买课。
原标题：上观315|学了“奇门遁甲”就能“改命”？中老年人被困在风水直播间
栏目主编：毛锦伟
来源：作者：解放日报 车佳楠 段心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