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孙乐琪

　　心脏，人体的“发动机”。

　　规律的心跳，维持着稳定的生命。心律失常则是一个悄无声息、不期而至的“沉默杀手”。

　　为了对抗这个致命“杀手”，北京安贞医院心律失常中心主任龙德勇一次次勇敢尝试，不断推陈出新。20多年来，他从国内最年轻的心律失常射频消融手术术者，成长为北京安贞医院国家心血管疾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心律失常团队学科负责人。

　　零射线消融术、无造影剂心包穿刺、不可逆电穿孔房颤消融电极……辛勤耕耘的汗水，浇灌出累累科技果实。至今，他的团队已完成国家级科研课题20余项，10项成果获国家专利。

　　“创新是为临床服务的，患者的需求永远是医生创新的动力。”龙德勇说。

　　实用的技术在国内遍地开花，为守护心律失常患者的生命健康蹚出一条条新路。

　　龙德勇（右一）带队进行手术

　　“零射线”护航

　　“主任，急诊送来一名高危孕妇，急需手术！”

　　2024年最后一天，凌晨4点，龙德勇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叫醒。一名怀孕23周的孕妇出现了无休止的心动过速。

　　情况紧急！龙德勇赶忙起身前往医院。

　　12月30日下午，孕妇陈女士开始出现胸闷、心悸、憋气的情况，随后晕厥，出现了短暂的意识丧失。家人随即将她送到附近医院进行救治。经检查，心电图结果提示陈女士室性心动过速。此后的数个小时，她的心律失常迟迟得不到缓解，血压已开始下降。随即，胎儿在子宫内出现缺氧。

　　超声影像里，宝宝不安地躁动着。

　　陈女士是高龄产妇，腹中的宝宝来之不易，她格外珍惜。为了保护孩子，她不愿意接受有可能影响妊娠的抗心律失常药物或电复律等治疗，病情逐渐加重。首诊医院了解到，安贞医院能在零射线状态下施行心律失常的导管消融，于是，紧急将她转诊到安贞医院。

　　龙德勇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此时，陈女士心动过速发作仍未终止。情况紧迫，医生第一时间启动应急预案。“我们将采用完全没有射线的导管消融，不会对宝宝产生影响。”在产科医生评估孕妇和胎儿基本情况的同时，龙德勇与陈女士家属进行了术前谈话，当机立断，开通绿色通道，为患者进行急诊射频消融术。

　　龙德勇亲自上阵。术中，产科医生全程“保驾”。

　　最终，安贞医院团队在完全无射线透视的情况下，用最短时间为孕妇完成消融术，手术非常成功。显示屏上，提示快频率波动的心率曲线恢复正常，不安的宝宝也稳定下来。孕妇和腹中的孩子闯过了难关，龙德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龙德勇的团队每年都要救治数十例像陈女士这样心律失常的孕产妇，是国内完成孕产妇心律失常射频消融手术例数最多的团队。之所以能够在危机之中力挽狂澜，力保“母子平安”，有赖于龙德勇在全国首创的零射线术式。

　　创新零射线术式，还要从20年前说起。

　　心脏射频消融术是治疗快速性心律失常最常用的方法，通过电极管释放高频电流，在很小的范围内产生很高的温度，利用热效能损伤病变组织，达到治疗目的。

　　那时，射频消融手术离不开X射线血管造影机。操作手术时，医护人员都需要穿上十几斤重的铅衣来屏蔽射线。然而，在预防辐射损害的同时，沉重的铅衣也带来沉重的负担。

　　“负重操作不仅会对医生造成慢性损伤，还会间接降低手术效率，影响治疗效果。”2008年，龙德勇独立完成第一例射频消融手术，是当时国内最年轻的术者。到了2014年，由于长时间负重操作手术，刚刚30岁出头的他就患上了腰肌劳损，“疼的时候，站都站不稳。”

　　同时，术中的射线也影响部分患者的决策。突发急症需要进行手术治疗的孕妇，就是最两难的人群，因为射线暴露有可能会导致胎儿畸形。

　　龙德勇介绍，妊娠会带来神经系统、内分泌系统的改变，加重心脏负担。为了保证胎儿健康，心脏出了问题的孕妇往往不会选择药物治疗。在这些不利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有心脏基础病的孕妇突发急症的概率大大增加。X射线对于孕早期的胎儿影响很大，许多必须接受射频消融治疗的孕妇往往没有更多选择，只能终止妊娠。

　　曾经的满心期待，化作遗憾的泪水。太多“准妈妈”的失落，深深刺痛了龙德勇。

　　如果能保证手术安全及治疗效果，也不使用X射线，不仅医者可以轻装上阵，患者也能放心接受治疗。想到这里，龙德勇开始琢磨能否抛开X射线血管造影机。

　　龙德勇在实践中反复遴选设备、调整参数，最终在2015年建立了替代X射线血管造影机的复杂心律失常标测与消融体系，短短两年内就实现了零射线完成手术。他将这套体系下进行的消融术命名为WiFo（Without Fluoroscopy）术式，即零射线术式。

　　此后10年间，零射线术式从初生走向成熟，并在全国推广开来，为各地的医患带来便捷和福音。

　　为了让外地患者也能够享受这一医疗服务，龙德勇还牵头撰写了《零射线心腔内超声专家共识》。至今，我国多家医疗中心可以开展WiFo手术，覆盖近200家医院。

　　柔软的“高墙”

　　心律失常是一种常见的心血管疾病。其中，对公众生命安全威胁最大的两类心律失常是：心房颤动（即房颤）和快速性室性心律失常（即室速）。

　　龙德勇介绍，根据国家心血管病中心统计，我国每年心源性猝死者多达55万人，居全球之首。这其中，因室速致死者约占比50%至70%。有一类室速患者是最让医生头痛的——起病于心外膜的室速。给这些患者施行射频消融术，要先用穿刺针进行心包穿刺，将电极导管放置于心包腔，也就是在心脏外表面进行标测，来确定室速起源的具体部位。

　　“这些患者多数心包是正常的，心包壁和脏壁层紧挨着，没有心包积液的缓冲，这种情况下施行的心包穿刺，叫‘干性心包穿刺’。”龙德勇介绍，与存在心包积液的“湿性心包穿刺”相比，“干性心包穿刺”风险更大。“如果穿刺过深，就会刺破心室或冠状动脉，造成心包腔大量积血，出现严重并发症。”正因如此，心外膜室速的消融往往是最复杂、风险最大的心律失常手术。

　　过去，“干性心包穿刺”都是在造影剂的指导下进行的。由于穿刺部位的结构因人而异，造影剂可能会模糊视野，导致无法区分解剖层次、不能清晰地指导医生的操作，“误穿”时有发生。

　　龙德勇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刚参加工作不久后遇到的一个病例。当时，一名超重的中年男性突发心外膜室速，急需接受消融手术。造影剂反复推注后，从手术室里的显示屏上看过去，视野里黑乎乎一片，根本看不清局部特征。这种情况，一旦穿刺针刺透心室，出血积聚在心包腔，就可能导致压迫心脏、循环衰竭，须马上启动引流或开胸修补手术，患者死亡风险大大增加。即使手术成功，预后情况也大不如前。

　　龙德勇急得满头大汗。

　　最终，凭借安贞医院专家团队娴熟、高超的技术，消融手术成功了。可当时“黑乎乎”的影像，一直在龙德勇心里挥之不去。

　　有没有更安全可靠的方式替代造影剂，为手术保驾护航、防患于未然？

　　有了丰富的实践经验做基础，龙德勇想到了突破点——软质导丝，这是介入治疗常用的辅助器械。柔软的导丝插入穿刺针的中空管道里，跟随穿刺针一起刺入心包腔后，导丝前出“探路”，先一步抵达脏壁层心包，就不会对血管、组织造成伤害，从而精准、安全地完成穿刺、建立通道，以便医生进一步实施消融术。

　　2019年，龙德勇首创的导丝指引下的无造影剂“干性心包穿刺”新技术在心律失常领域的国际知名期刊发表。该技术将手术“误穿”风险从传统方式的15.6%降低至2.8%。国际权威专家以“革故鼎新”的评价，来形容这项技术的重要意义。

　　目前，这项技术已经在全国推广开来，近30家心血管病诊疗中心具有独立完成无造影剂“干性心包穿刺”新技术的能力。仅在安贞医院，每年就会开展近200例相关手术。

　　去年年底，外地一名14岁的女孩因为室速发作，上体育课时突发晕厥。送往当地医院急救后，医生尝试使用传统的造影剂指导的方式，为孩子进行心外膜心包穿刺，但由于患儿存在非感染性炎症导致的心包粘连，造影剂推注后无法均匀分布，两次造影均告失败，面对这种情况，医生无从下手。

　　患儿被紧急转诊至安贞医院。仔细评估患儿情况并征得家属同意后，龙德勇当机立断，为她进行了无造影剂“干性心包穿刺”。穿刺过程中，他利用导丝成功分开心包非感染性粘连，之后顺利为孩子实施了消融术。术后，患儿恢复得很好。如今，孩子已重新回归校园，像同龄人一样，享受着美好的青春时光。

　　柔软的导丝，为患者的生命探出了一条健康之路。

　　理想消融术

　　2024年8月，平谷区王辛庄镇的一所“模拟医院”里，正在开展一台特别的手术。

　　同样先进的手术设备，同样专业的手术团队，一切看上去与寻常手术无异。说它特别，是因为这是一台动物手术。这所“模拟医院”，是首都医科大学的临床科研与临床技能培训基地，也是北京市心肺血管疾病研究所与平谷区医院合作建立的实验动物基地。

　　龙德勇正在带领团队进行第25次“基于不可逆电穿孔原理设计的消融系统”动物实验。这个项目是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原创探索计划项目。2022年牵头担任该项目学术带头人以来，龙德勇在临床工作之余，数十次往返于安贞医院和“模拟医院”之间，不知疲倦地进行实验手术、监测实验数据。

　　为什么要开展不可逆电穿孔房颤消融术的研究？

　　龙德勇介绍，目前，全世界治疗房颤的主要方式都是射频消融术。“射频消融术对温度有依赖性，且消耗时间长。”他解释，由于该手术需要借助电极管的热效应达到治疗效果，因此术中容易对患者造成热损伤。“其中，较严重的一种并发症为心房食管瘘，即手术医生在消融过程中，不小心打穿了位于心房后壁外的食管。这种情况下，患者必须立即接受开胸手术，风险大大增加。”

　　除了严重并发症的风险，传统的射频消融术还有时间的依赖性。术中，每个靶点都需要持续消融20秒才能形成有效损伤，而每例持续性房颤消融手术治疗的靶点都有近百个。“另外，射频消融术的患者如果不做全麻，是有痛感的。手术时长越长，患者疼得越久。”

　　怎么才能同时做到避免热损伤、提高手术效率、改善患者术中体验呢？不可逆电穿孔是一条行之有效的新路。

　　龙德勇介绍，不可逆电穿孔是一种新兴的心肌消融能量，损伤效应的基础是高压电场形成的膜内外电压差。“这种治疗手段通过高压电对病变心肌细胞进行穿孔，让细胞外更大的分子进入细胞膜。停止放电后，细胞通透性恢复原状，而此时进入细胞内部的大分子‘关’在细胞里出不来，使患部的细胞肿胀凋亡。直白地说，就是从‘烫死’患部组织，变成了‘撑死’患部细胞。”

　　龙德勇说，该治疗中的放电过程是微秒级的，治疗效率高，治疗的选择性和穿透性也更好，有望成为房颤消融的理想选择。

　　研发过程中，龙德勇带领团队克服了重重难关。

　　比如，在进行不可逆电穿孔时，电场会以电极为中心呈距离衰减趋势，“这就导致当电极与组织贴靠不紧密时，消融能效大为降低。”同时，电场分布不具备方向性，“这一特性会导致血液中的水成分电解、血细胞破坏。”

　　这两大难题如果不解决，不仅会造成术中能量损失、降低消融效率，还有可能对患者造成血栓风险。为此，龙德勇带领团队不断摸索，又开发出了具有自适应性和方向性的脉冲电极，并反复验证消融的安全性。

　　让我们将视线重新拉回去年8月“模拟医院”的手术室。

　　经过3个多小时的紧张操作，手术顺利结束。监测数据在20余次调整后，终于在手术中完美达到预期的效果。那一刻，龙德勇和团队成员都激动难言——实验终于成功了！

　　如今，这个历时两年多的重大项目已成功结项。不可逆电穿孔房颤消融术的研究进入临床试验阶段。不久的将来，当这项技术进入临床应用后，房颤的治疗不仅在安全性上大幅提升，效率也将提高50%以上。

　　2024年，北京安贞医院共完成1.7万余台心律失常导管射频消融手术，是世界上心律失常手术量最大的医院。作为心律失常中心的学科负责人，龙德勇也是该院手术量最大的术者之一。去年，他亲自主刀的手术超过1300台，指导或者协助完成的手术超过2000台。

　　平日里，每当遇到病情复杂的特殊患者，龙德勇总会通过微信直接随访。看到朋友圈里那一张张历劫重生后的灿烂笑脸，他感到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临床为根，创新为魂。正是许许多多和他一样兼顾临床与科研的医生，不舍昼夜，孜孜以求，才让更多的笑容在病患的脸上绽放开来。

　　“这也正是开展医疗技术创新的意义所在。”龙德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