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光明日报
湖北荆州王家嘴798号战国楚墓竹简《诗经》,是早期《诗经》文献的最新重要发现。该批竹简总计约300支,内容涵盖传世本《诗经·国风》部分。《江汉考古》杂志2023年第2期刊出蒋鲁敬、肖玉军二先生《湖北荆州王家嘴M798出土战国楚简〈诗经〉概述》(以下简称《概述》)一文,就竹简形制及简文内容作了初步介绍。其中有关竹简书写制度的部分,对于认识《诗经》的成书及流传问题,具有重要意义。以下试从三个方面论述。
第一,篇末尾题。据《概述》,王家嘴简《诗经》分篇书写,篇末有横贯简面的方形墨块标识,且书有固定格式之尾题。如“《燕燕》六言四章成篇”,“《出其》六言三章成篇”,分别对应传世本《邶风·燕燕》与《郑风·出其东门》二篇。王家嘴简《诗经》的尾题制度,与传世本《诗经》高度相似,而与已知其他出土战国《诗经》文献不同。
传世本《诗经》各篇篇末皆有尾题,注明全篇章数与各章句数。如《关雎》尾题“《关雎》五章,章四句,故言三章,一章章四句,二章章八句”。据陆德明《音义》,五章是郑玄所分,“故言以下是毛公本意”。孔颖达《正义》据郑玄《六艺论》“未有若今传训章句”之说,认为“明为传训以来,始辨章句。或毛氏即题,或在其后,人未能审也”,指出章句的辨析出自毛公甚或其后。王家嘴简《诗经》出现之前,已知文献皆与孔疏上述结论不相违背。2019年刊出的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诗经》,存诗57篇,诸篇之间以方形墨块为区隔,无篇末尾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所出阜阳汉简《诗经》篇末尾题格式为“篇名+字数”,如《豳风·七月》尾题“此右《七月》三百八十三字”(胡平生《阜阳汉简〈诗经〉简册形制及书写格式之蠡测》,见《阜阳汉简诗经研究》),无章数句数之说明,仅统计字数。我们知道,篇末字数统计,他类文献亦不乏其例。武威汉简《仪礼》九篇,其中七篇篇末记有“凡若干字”之说明,如《士相见礼》尾题“凡千二十字”(陈梦家《由实物所见汉代简册制度》,见《汉简缀述》)。马王堆帛书《易传·衷篇》尾题“衷二千”,廖名春先生认为乃字数之统计而有讹误者(《试论帛书〈衷〉的篇名和字数》,见《帛书〈周易〉论集》)。而同时统计章数及句数,则系《诗经》文献的特有制度。东汉熹平石经、敦煌《诗经》残卷等皆书尾题,注明章句,与传世本《诗经》格式相同。西汉海昏侯简《诗经》,尾题“(某篇)若干章章若干句凡若干句”,如“《既醉》八章章四句凡三十二句”(朱凤瀚《海昏竹书〈诗〉初读》,见《海昏简牍初论》),与传世本小异而大同。诸种皆西汉以后文献。至于战国《诗经》写本书篇末尾题,王家嘴简《诗经》之前,乃绝无闻知者。王家嘴简《诗经》的出现,表明今传《诗经》尾题形式的直接来源,至少可上溯至战国晚期早段。《孔疏》将章句的离析推定至毛公时代甚或其后,看来是不正确的。
第二,“篇”“章”“言”三级概念的使用。传世本《诗经》各篇分为篇、章、句三个基本单位,是《诗经》文本的基本概念框架与解说基础。由前引可知,这一制度至晚于王家嘴简《诗经》时代已经确立,并以术语方式呈现。下面首先讨论“言”与“篇”。
前引王家嘴简《诗经》“《燕燕》六言四章成篇”,“六言”,相当于传世本之“六句”。孔颖达《毛诗正义》在《关雎》篇尾题疏语中指出:“‘句’则古者谓之为‘言’。《论语》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则以‘思无邪’一句为一言。《左氏》曰:‘臣之业,在《扬之水》卒章之四言’,谓第四句‘不敢告人’也。及赵简子称子大叔‘遗我以九言’,皆以一句为一言也。”西汉时期依然沿用此概念。海昏侯简《诗经》“目录简”:“诗三百五篇 凡千七十六章 七千二百七十四言”,所说“言”,即为“句”,与王家嘴简《诗经》及孔疏所引诸例相同。值得注意的是,海昏侯简《诗经》正文部分又使用“句”这一概念,与目录简用“言”不同。如“《匪风》三章章四句凡十二句”。“言”“句”并用,或表明海昏侯简《诗经》源自多种文本传统。
“篇”作为《诗经》学术语,已见于传世文献。《史记·孔子世家》:“《诗》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其中“篇”的概念,与今天所使用者相同。其他出土《诗经》文献,阜阳汉简《诗经》S144“十二篇”(胡平生先生推定为《唐风》尾题),海昏侯简《诗经》“三百五扁(篇)”,皆称“篇”,与传世本相同。安大简《诗经》于诸国风诗末尾统计篇数,然不书“篇”字,如“《周南》十又一”。王家嘴简《诗经》风末尾题尚未披露,然据篇末尾题可知,当时已使用“篇”这一概念,且其内涵与今所通行者一致。王家嘴简《诗经》“篇”字的写法值得注意。该字上从竹,下半所从又见于郭店简《老子甲》简1(见图1),读为“绝智弃辩”之“辩”。裘锡圭先生认为其字系“鞭”字古文,“鞭”“辩”声近义通。此字郭店简中多用为“辨”“辩”,又或相当于传世本之“偏”。(《郭店楚墓竹简》)王家嘴简《诗经》“篇”字的写法,当有助于进一步梳理《诗经》相关概念的源流问题。
第三,章题与章次。王家嘴简《诗经》章末有题记,注明章次。《概述》:“每一篇除第一章不作提示,其余各章均有明确的分章标注,如第二章就用‘其二’,第三章就用‘其三’,第四章就用‘其四’。”从《诗经》学史的角度看,“章”的概念出现已久。先秦文献如《左传》等载卿士大夫外交赋诗,即多称引某诗之某章。然而作为《诗经》文本的章题制度,长期以来,只能追溯到东汉末年的熹平石经。阜阳汉简《诗经》及安大简《诗经》均无章题。近年海昏侯简《诗经》的出土,表明西汉中期已有此制,即于章末书以“其几”,标示分章及该章所在位次。基于海昏侯简,人们一度认为,章题的出现是汉代以来经学建构的结果,并非早期形态。荆州王家嘴简《诗经》书有章末尾题,明记章次,则从文献学的角度将章题制度上推到战国时期。这一发现具有重要的《诗经》学意义。它表明,确定的章次及其说解,应是早期《诗经》传授的基本内容。
上述传授制度,传世及出土文献皆有线索可寻。《左传》昭公元年晋乐王鲋“《小旻》之卒章善矣,吾从之”,昭公四年鲁申丰“《七月》之卒章,藏冰之道也”,及前《孔疏》所引定公十年郈工师驷赤“臣之业,在《扬之水》卒章之四言”,皆称说章义。上博简《孔子诗论》谓《关雎》“其四章则喻矣”,“《大田》之卒章,知言而有礼”,论说特定章次的具体意义。凡此皆为前述《诗经》学传授方式的承继与反映。虞万里先生根据《左传》等传世文献所载,“上推西周国学教授《诗》时也已用‘章’”(《章句起源与初期形态蠡测——以安大简、阜阳简、海昏简〈诗经〉为中心》)。从《孔子诗论》的称述章旨及王家嘴简《诗经》的章题制度来看,这一论断应是可信的。需要指出的是,按虞先生的观点,《诗经》的分章说解是源于西周王官之学的教授传统,那么,确定的章次次序也应该是必须的。否则,赋诗活动中所谓“首章”“卒章”“二章”“三章”云云则失去意义。部分诗篇章次异次现象的存在,似不足以说明原本章次的不确定,我们曾从训诂入手并结合《诗经》书写体例试作讨论(《安大简〈殷其雷〉篇的章次类型与〈诗经〉的叙事逻辑》)。对此问题应做更进一步的细致梳理和深入分析。
总之,荆州王家嘴简《诗经》提示人们,早期《诗经》的文本传承呈现出相当的规范性,其文本内容具有相当的稳定性。安大简《诗经》诸篇除字形差异外,其具体内容基本同于传世本。《七月》是《诗经》中有数的长篇之一,凡八章章十一句,三百八十三字。阜阳汉简《诗经》所记《七月》字数,与之完全相同。长期以来,人们习惯于用诸子类文献的文本流变推演《诗经》等经典文献的成书规律,过于强调汉代学术对《诗经》经典地位的建构作用,是值得反思的。
(作者:高中华,系聊城大学文学院讲师)